bury

想要成为拉能圈扛把子的草∠( ᐛ 」∠)_。

热度弃疗,随遇而安,不忘初心,誓死装逼。
本质是个混乱邪恶all能的能妈,专注拉能,拉能双担,自娱自乐,努力不ooc,喜欢请多评论求求了

【房石阳明中心】七夜谈(He Talk About)

是坏男人中心《无药可救》的参本文放出,凭一己之力拖垮整个本的质量我也是没谁了废纸制造机给各位磕头了。

全文4W8左右,偏向仿原作的推理向,房石阳明中心。

因为lofter没法设置特殊格式所以重点标注都没有了字体暗示也没有了我估计也没什么人想正经看这个玩意但是我大概还是会抽空把这篇的注解和文献整理出来就当给自己存档了。

最后吼一句,人狼村YYDS,坏男人谁不爱呢W!

以上OK,走


Sólo la luna duda de la verdad y el hombre no existe.

(只有月亮怀疑真相,人其实并不存在。)

 

序 

青年男人登上这座岛的时候,正时至正午。

热带岛屿所特有的艳阳与咸腥气息扑面缠裹住他的感官,舞台聚光灯似的惨白光线自头顶正上方直坠下来,充足的紫外线燎在久不见光的皮肤上,不免有些灼痛感。

他抬起手来,本能地挡了挡晃眼的光源。从指缝间透出的视线绕过阻挡的手掌,不受控制地追向光源的本体。强烈的日光下,围绕着手掌的一圈噪点像是海市蜃楼般残缺不全,黑色的颗粒若隐若现地浮动。

如同被炽烈的火焰包裹舔舐着一般。

只顾遮挡阳光让他并没有注意脚下,及至迈步时才感到踏着的地面一软,无处着力的脚踝就势一扭,险些结结实实地彻底崴到。他有些局促地摇晃着身体,单脚跳了几步,还是没能逃过失去平衡从而和沙滩亲密接触的命运,正面朝下,几乎整张脸都埋进了退潮后的潮湿细沙中。身上本就还没干透的衣服此刻更是雪上加霜,重又湿得彻底。

他狼狈地从还浸满着海水的绵软沙地中爬起来,原来还尚存一丝体面的形象已经彻底荡然无存,满脸满身都是湿黏的沙砾,蓬松的栗色额发此刻正以一个滑稽的弧度像海藻似的紧贴在脸上。扎进沙堆最深的鼻尖不知是不是撞到了什么藏在沙地中的贝壳,此时竟有些红肿了起来。由于连带着被强灌了满鼻腔的细沙,促使他不停打起了喷嚏,生理泪水糊了满眼,看上去显得尤为可怜。

该庆幸幸亏没有人看到么?究竟有多久没有过一出门就遇上这种倒霉事的经历了,他其实也记不太清了。因为作为一个专职小说家,除去偶尔的采风,他绝大部分的人生都奉献给了房间、纸笔还有被炉。事实上,此刻他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此次的决定是不是人生的又一重大失误。

他一手揉着自己撞得还有些疼的鼻尖,顺势翻了个身,破罐破摔般地一屁股坐在了潮湿的沙滩上,极有先见之明带的防水性能良好的旅行背包被随手甩到身边。他眯着眼,手揉着尚还酸胀的脚腕,开始认真地思考这次接受这个邀请是否太草率了些。要知道上次出门遇上这样的倒霉事之后,可是让他被迫被卷进了相当惊悚的大型非自然事件,甚至差点导致了日本本土的毁灭。唯一庆幸的是最后一切都变成了一场大梦,现实依旧没有什么不同。

可人生的运气可不是每一次都能保持让人转危为安的,而且就像墨菲定律所说的,越担心糟糕的可能发生,那么不管这种可能的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

但他近来的确十分缺乏新的素材。尤其是在人狼村的故事彻底完稿之后,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写出让自己满意的东西了。这份邀约可以说是来得巧得过于恰到好处。

信是在某个清晨突然出现在他的邮箱里的,在一堆水电费单据以及快餐店花哨浮夸的打折传单中显得格外沉稳且神秘。信件上邀请他前往一座在当地旅游方面享有盛名的小岛,调查一起游客集体失踪的神秘事件,随信附上的还有去往当地的车票以及船票。

不过比起这些,更令他在意的是,这份信结尾的署名是“欧文”先生。

这就让这件原本最多有些奇怪的事件生出了一分微妙的意味。在外人看来,多半会觉得这年头的骗子也太无聊了,还要专门编出个看上去很正经的署名来。但在小说家眼中,这个名字的意义显然不止于此。

“欧文”这个名字,在推理小说界大概会到无人不晓的地步。其出自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经典推理小说《无人生还》之中,幕后黑手就是以“欧文”夫妇的名义,将所有人邀请到了一座孤岛上,并最终无人生还,留下了一个历史上堪称经典的无解死局。

所以就这样看来,这个署名,更像是一种特别的符号,一种针对特定受众的明示。就像是一个编织精美的陷阱,只等待着人因无法抑制的好奇而欣然踏足。

这已经不是一份简单的邀请函了,相较之下,它更像是一封无声的战书。

当然,如果对于平时的他而言,下一秒这堆东西就会悉数被投进可回收物的垃圾桶里。毕竟生活是美好的,他也是个非常在意生命的人,不便轻易像冒险RPG游戏中的主人公一样非死不做。但是偏偏这件事出现在他极其缺乏灵感需要刺激的时候。

过火的巧合,反而容易激起人一种无名的胜负欲。

最终权衡再三之下,他还是选择了前往。不过不同于一开始闯入休水的手足无措,这次他做了充分的准备,甚至连旅行背包都换成了防水的。但是千算万算却没有想到所谓的船是停在港口的汽艇,而且还在刚能看到岛的地方毫无预兆地翻了船。开船的是位当地渔民打扮的老人,戴着的宽檐草帽遮了大半的脸。在扒着船沿说了一串快到听不懂的本地方言,似乎看出他的不解之后换了种方式,其中连带着动作比画,似乎是要回岸边取绳子来拉船的意思。

在确认了一眼他还可以勉强浮在水面上之后,冲他比了一个大拇指附加一个灿烂的笑容后,对方的身影迅速地消失在反方向的那片蔚蓝波涛之间。结果他被迫自救,靠套在身上的救生衣勉强扑腾着,最后终于爬上了还有一段距离的岛。所幸这附近的海域已经不是很深了。似乎是因为有不少隐匿的岛礁分布在四周,当岛的全貌完全展现在眼前时,他的脚尖已经勉强可以触碰到地面了。

来时他曾做过全面的调查,他受邀来的这座岛,在当地被称作“月岛”。但并不是日文中的“つきしま”而是英文的“Moon”。之所以取了这个名字,除去它本身的造型很像一轮满月且附近的沙滩多是色偏白的细沙之外,更主要的原因是每到某个月上中天的午夜,能见到岛的上空位置出现一对月亮的奇景。至于由此衍生出的一系列什么看到这个景象的夜晚在海上对着岛的方向就会有妖精来实现愿望之类的旅游卖点传说暂且不提。不过还有一种说法是,因为这座岛周遭的暗礁十分多,所以在第一批渔民终于登上这座岛的时候,在岛的某个位置发现了一块残破的石碑,上面记述着岛的名字“Moon”,所以后来才称这座岛为月岛。

其实目前的状况,除了过分不顺利的开头之外,暂时还看不出什么端倪。面前是一片平静得过分的宽广海面,带着暖意的海风吹过他的脸,除了一股暖意之外风中什么都没有。已经被太阳重新烤得半干的头发,窸窸窣窣中带下一点已经干透的盐粒。被烘干的皮肤上此刻也积着一层薄薄的盐壳,有种因缺水而造成的不适的紧绷与灼痛感。

继续晒下去是必然会脱水的,这点常识他还是有的。于是在短暂的试探之后,他最终还是放弃了依靠自己站起来。脚下的沙地如今已经被晒得绵软而干燥更难着力,脚踝的扭伤虽然没有充血那么严重,但多少也有些微微发肿。

他目光四下搜寻称手的拐杖之间,却无意中瞥到之前被他自己砸出来的人形沙坑。虽然沙子已经干了大半,本来轮廓清晰的痕迹此时已经被柔化了大半,鼻尖戳出来的深坑只剩了一个浅窝,雪白的细沙之间却有一点什么闪着明显的亮光。他支起身体来,伸手拂去盖住那点光的散沙——

藏匿在沙堆中的,是一枚黄绿色的小徽章。

它看上去就像是某个神话故事中沙漠深处的泉眼,仿佛只要拔起这神秘的钥匙,就会有清泉从下流淌而出。

他将那个淹没在白色里的小东西挖了出来,两侧的细沙自然地缓慢下滑,去填补那处残缺的形状,但就在这两者交替的瞬间,他还是看到了令人胆寒的异象。

拔起灾厄的钥匙,下面流淌出的不是生命之泉,而是一小片还未完全干涸的暗红,透着海水的咸腥,混合着一股湿冷的腐臭。

他手中的徽章背面也是一片潮湿的寒意,原本光洁的金属部分上满是暗红的锈迹与深褐色的黏稠液体,别针的部分被外力折断了,只剩一半空的搭扣,上面针的部分却不知去向。

 

作家的职业病让他不由自主地在惊愕与兴奋中逐渐偏向了后者。

 

这可不是件好事。

 

看来这个不知何人书写的神秘推理故事已经从这枚小小的徽章中悄无声息地拉开了帷幕。

 

DayⅠ  雨(救赎)

腰肢不是玫瑰,

不是飞鸟。不是羽毛。

腰肢是雨,

脆弱,呻吟

把自己交托给你。必朽者,

你用你的手臂环绕,

甜蜜的水,爱的抱怨。

抱紧,抱紧它。

所有的雨好像一根灯芯草。

怎样的摇摆,

如果有风,有你必朽的手臂,

就在今天,你将它钟爱!

——《不朽者》Ⅰ 

最终他还是一瘸一拐地走向了树林的方向,靠着一根从海滩边缘拾到的结实树枝。

大概是之前有什么人用它做过烤架,树枝的中段部分有些被灼烧炭化的痕迹,而且树枝的表面还残留着某种黏腻的汁液。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妥协地用纸巾包裹住手握的部分,勉强利用起了这根临时的拐杖。毕竟能在这样的海滩上找到一根非棕榈科植物的结实枝干已经是很难得的事了。

 

他在树林的边缘停住了脚步。

这里作为热带海滩上的小岛,树木的茂密程度似乎夸张得有些不正常。

郁结的浓绿中露出一个狭小的人造豁口,深邃的缝隙在风中微微蠕动,彼此拍打连出一片浅声低语的林潮。寂静和令人呼吸不畅的压迫感像极了日本著名的“自杀森林”青木原树海,同样一望无际到令人绝望的幽暗茂盛的绿,阳光漏不进一分的枝叶之下,吊着不知被遗忘在哪里仰头上望的骨骸们。

作为小说家,他自然也是去那里实地取过材的,当然实际当时的首选取材地是富士山就是了,青木森只是从山上下来之后顺道路过的收获。因为他那时也没想过自己后来会写或者说会经历日本古民俗题材的“休水人狼村事件”。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现在这片树林的确和他当时路过青木森树海时有相似的地方,至少从感觉上来说的确是这样。

他不是个过分相信直觉的人,但目前的信息的确没办法让他说出这种相似之处究竟从何而来。

或许是自己的精神太过紧张了吧,世界上哪能够出现那么多真实的非自然事件啊。说到底,连所谓的“自杀森林”也不过是因为树木过于高大茂密导致光线幽暗气氛阴森,而且当地的磁场紊乱让人容易迷失方向,所以才容易给人造成强大的心理压力以至于自杀率极高。并非什么“曾经因为被流放过很多的老人幼童所以怨气过重”之类的怪谈因由。他暗自腹诽着,最终还是在烈日的驱赶之下,一瘸一拐地磨蹭进了那浓绿的入口处。

进入树林之后,那种强烈的怪异感反而有所衰减。树木的茂密程度实际不足以达到遮天蔽日的效果,阳光顺着树影滑落在被人踩出的道路上,树下同样的白沙闪着细碎的微光,反而有种安逸的宁静感。不愧为度假胜地,的确有种疗愈的感觉。

他顺着尚还平坦的道路蹒跚着向前,途中却不忘时刻注意着周遭的环境。毕竟即使开场的一系列不顺利也并没能让他忘记自己到此的本身目的——调查岛上失踪的游客的去向。

但在近半小时的路途之后,他却是一无所获,依然在林子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从地图上看,半个小时的脚程几乎能走过大半座岛了,可他现在却连地图上标注的位于岛中心的别墅都还没见到。如果说是他在不知不觉间迷路了的可能性的确有,但却也是微乎其微。因为他一路始终保持着高度的集中力,就是为了防止在不熟悉的地域出现这种情况。而从阳光的照射方向来判断,他行进的方向的确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偏移。

那么还有一种常见的可能性就是,这座岛实际比自己得到的地图还要大。

这对他而言可不是好消息。未知区域自然也就意味着成倍的风险,和不稳定性因素。

…而且也就容易意味着,自我制定规则被打破。

他有些头疼地停住了脚步。长时间的行进让脚伤的情况更加严重了起来,使他不得不考虑先找个地方休息。就在他准备朝旁边一处树木相对稀疏的平坦空地走去时,突然间,在空旷安静的林间,响起了金属被打磨的声音。

确切地说,更像是某种空心的金属管被外力磨锯的声响。这种突兀的声音在树丛间不知被稀释去了多少,传到他耳中时已不能很清楚地辨别方向,但多少能确认一个大致的方向。

声音是从与他前进方向相反的方向传来的,并且连续不断,简直就像是在刻意地表示,这里有人在一般。

他便停下了原准备去掏指南针的手,思虑一番之后,还是小心地朝着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了。这次的到达的速度比之前毫无头绪的前进快了许多,可能也是因为林间过于安静,连鸟虫的鸣叫都仿佛不存在一般。也由此导致他伤脚拖在覆盖落叶的地面上的声音,如同一声又一声惊雷,塞满原本空无一物的耳朵。

随着靠近声源,他逐渐能判断出那大致的发声位置,那是树林逐渐更加茂密的分界线。从那片过渡区域之后,地面上的白沙几乎所剩无几,而树丛相较之前也更为深邃幽暗。

终于,在那金属嗡鸣的声音几乎快要贴近耳边的时候,他的肩突然被从身后猛地拍了一下。

他瞬间浑身僵硬,一时间竟没有下意识地回头。因为在这种几乎纯天然的岛上,从背后拍肩的,不一定是人,更可能是狼之类的野兽。当然虽说热带孤岛上出现狼本来就几乎是不可能事件,但既然北海道的山路附近都可以轻易地出现巨型棕熊,那大概也没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了吧。

“好久不见啊——阳明桑——”从背后传来了源自少女的活泼声调,音色尤为熟悉。让他条件反射地弯起了嘴角,直觉先理智一步地率先认定,声音的主人一定十分可爱。

“好久不见啊,千枝实酱。”他在还未完全转过身之前就如此说道。事实上在女孩的声音传来的瞬间,他脑子就已经浮现出了她的名字。

他们是在梦境中拯救了世界的共犯,是在疯狂循环中撕扯彼此的枷锁。

芹泽千枝实,不,或许“那件事”之后,叫她三车千枝实更为合理吧。

他这样想着,此时身体才刚完全转过来,就被背后等着的姑娘狠狠抱了个满怀。力道之大到让他一个趔趄,险些又扭到自己还没好的脚。

他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树枝稳住了身体。而埋在他胸口的黑发脑袋却像是情绪激动得厉害,半天也不肯抬起头来。双臂更是死死地环着他,手几乎连他背后鼓鼓囊囊的背包也一起揽了进去。

他本想玩笑地说些俏皮话,却意识到紧抱着他的手臂正在微微发抖。于是他便单手轻轻环住了女孩的背,低声地询问似的又叫了一声女孩的名字:“千枝实酱……?”随即他感到自己搂着的身体猛然一颤,搂住自己的手臂松了几分,下滑到了腰的位置上。

起风了,一片巨大的云被推着途经岛的上空,巨大的阴影覆盖住他们的身影。在一片浓绿的林啸声中,他似乎听到女孩一句微不可闻的呓语——

“是啊……好久不见……阳明。”

然后阴影散去,阳光重新慵懒地出现在他们之间。埋在他胸前的女孩抬起头,那张熟悉的脸上依旧是告别时的样子,带着熟悉的笑容。红色的眼睛弯成一弯新月的模样,格外地可爱。

毕竟她连杀人时,也都是笑得这么可爱呢。他的脑中无端生出了这样的感慨。用之前某位小姑娘的话来说,大概也只有“变态”两字能概括他此时的心理了。

“呀,在那之后,到底躲去哪里了啊你——这——个——负——心——男——人——!”伴随着这一声温柔至极的提问,他觉得自己险些被拎着领子到差点悬空。而芹泽千枝实脸上的笑意丝毫不减,甚至还有愈发灿烂的趋势。

……果然,是想要杀人时才会露出的笑容啊……这样想着的他默默咽了一口唾沫。

当然最终,他支持不住的脚腕救了他的命。经过刚才那一通折腾外加之前在树林里的运动,原本只有些泛红的脚腕,此刻已经开始向青紫的程度发展了,并且逐渐水肿了起来。至少视觉上看上去相当地唬人。

“欸,阳明还是一如既往地弱啊——”看着他这副狼狈的模样,千枝实似乎笑得更开心了。那种属于坏孩子一般的俏皮无法掩饰地露出了大尾巴,正一甩一甩地敲着他的小腿。

“嘛,毕竟作为一个生命的角度,经历了这几个小时的事情,我已经身心俱疲了呢……”他顺势露出一副苦恼示弱的模样,索性瘫坐在了地面上,大有破罐破摔的无赖趋势。实则却是以退为进,等着给对面的狼尾巴致命一击——

“所以,反正我超级弱的——那千枝实酱背我走怎么样啊——”用平淡无奇的棒读腔读出这样话语的瞬间,他好像已经势在必得,甚至仿佛看到了对方不自觉红了的耳朵,嘴角挂起一丝同样恶劣的笑意。

结局一半在意料之中,一半却在意料之外。对方的确瞬间露出了后退的姿态,但是最终却半蹲下来,背朝着他,俨然一副认了真的模样。反而搞得身为男人的他有些同样地退缩起来。最后两个人在莫名有些局促的气氛中彼此抱怨着,到底还是他坚持着“身为男性”的尊严,没有真的让千枝实背他,而是改成了架着他胳膊。

那根手杖也在千枝实的嫌弃中被丢掉了。而他在丢掉那根树棍时,发现可能是由于使用太久,已经有一点黏稠的汁液透出纸张粘在了他的手心上,结合了掌心渗出的汗,不舒服得厉害。

他们慢悠悠地继续在树林中前行,可能是因为有了同伴的缘故,原本还有些压抑的景色都彻底变得生动了起来。脚下覆盖着落叶的道路也开始不只是普通的泥土,开始出现了围绕树根而生的草木,不时甚至还有些蘑菇与一两丛色彩艳丽的花朵。他有些心猿意马地看着这逐渐丰富的景色,脑中却在认真思考着这样地貌的出现应该是证明他们的确在向岛的中心进发。看样子千枝实应该是比他先到,而且对于岛地形的熟悉也是远在他之上的。

“话说回来,其他人呢?”他回忆起那封怪异的邀请函,从言语之间能够看出,似乎是群发一般的统一格式。大抵真的是像《无人生还》中的凶手那样,用相近的言辞,给每人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把需要的演员们集中到密室般的孤岛之上,然后拉开戏剧的帷幕。

不知是因为之前在沙滩上晒得太久,还是因为气温太高,他总觉得整个人开始有些昏昏沉沉的,也正因为此,他错过了架着他身体的人那不受控制的一下僵硬。

“啊,他们都在别墅里啦,就只有你一个家伙慢吞吞的,搞得我还以为一共就只有七个人呢。”千枝实调侃他的熟练样子让他莫名地好受了一点,果然可爱的女性都有着治愈人心的能力啊,尽管这位从本质上来说是个可爱的杀人鬼就是了。

他靠在矮自己大半头的姑娘身上,意识却似乎不受控制地开始涣散,眼前的道路逐渐模糊成一团光影摇曳的色块,感官轻飘飘地远去,连脚下行走的触感和脚腕处的酸痛也都快感受不到了。只有喉口处干涩的异物感一直催动着他的神经,让他没能马上失去意识。浑浑噩噩的颠簸中,胃部仿佛终于到达了极限。他怀疑自己就那样靠着对方的肩头毫不客气地直接吐了出来,但他也已经无暇顾及了。剧烈的呕吐似乎连他的意识也一起呕了出来,伴随着千枝实一声拔高的惊呼,他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他再次恢复思考能力的时候,发现整个人已经被转移到了某片树荫下,正背靠着树干坐在一块不大的岩石上,额头上还被敷了一条浸了水的方巾。他酸涩的眼珠困难地四下转了转,右眼的余光瞥到了正挽着袖子拎着半瓶瓶装水和一手花草的绿衣身影。对方也察觉到了他轻微的动作,走过来弯下腰来凑近他的脸看了看,确认了他基本上清醒了之后,像是松了口气似的,还颇为满意地在他脸颊上还顺便拍了两下。湿漉漉的手指在皮肤上留下清凉的触感。

“刚才真的是吓死我了,你突然吐了然后就直接倒下去了,差点连我都压倒了。”她一边抱怨着,一边揭起覆在他额头上的方巾,扭干上面已经变温的水。

所以说不要用压倒这种令人浮想联翩的词啊。说实话连他自己都在感叹,已经到了这种时候,自己却还能想到如此糟糕的角度。

正这样思考着正常成年男性都会在某种时刻思考的黄色废料,千枝实却突然半跪在了他的膝前。这样的冲击让他差点没能从那有些旖旎的氛围里转回思路,不过千枝实接下来的举动倒是没再给他这样遐想的机会。因为女孩快速地把手中的花草一把塞入了口中,随即将嚼碎的植物吐在了手中的方巾上,捧起他那只脚踝已经有些开始青紫的脚,把患处用糊状的草敷好,再用方巾利落地包扎固定起来。

“以前在村里的时候,大家在山里玩疯了经常会有扭伤的情况,村里人就总用这种草药嚼碎之后敷在伤处,差不多一两天就能消肿的。”说着她站起身来,拿起那瓶水灌了一大口漱了漱嘴,皱着鼻子吐了吐舌头补充道,“就是味道太苦了点。”然后她将水瓶递向目光还有些呆滞的男人,示意他补充一下水分。“不过说真的,阳明你是什么老大爷么,在这种地方都能中暑体质未免也太弱了点吧。”

他有些迟缓地抬手接过水瓶,机械地小口喝着。中暑患者不能短时间内大量补充水分,这点常识就算是现在反应迟钝的他也还是记得的。

在等待他喝水休息的过程中,千枝实索性倚着他坐着的那块石头席地而坐,低着头手上不知在忙些什么。及至他将那剩的小半瓶水喝到见底,精力恢复得差不多之后,女孩才重新抬起头,一手拖着他的脚底,一手握住他被方巾包裹的脚踝,向上套了一个花环。上面一圈红色的花朵紧密拥簇着,类似铃兰的花苞,像是一串小小的钟。

不过这次套上之后,她并没有立刻松开,手掌依旧托着他的伤脚。巨大的铅灰色云块不知何时堆积在了头顶的天空中,阳光被驱逐,风不再平静开始鼓噪起来,夹杂着一股从海上来的凉意。

千枝实保持着帮他上药时相同的半跪姿势,头低垂着,正好是能埋进他怀里的位置。失去阳光之后让他无法透过下垂的额发看出她的神色,只觉得这样的千枝实和他们在循环中第一次正式相认的模样有几分相似。

绝望,恐惧,脆弱,而又疯狂。

“……果然,能再见到阳明真的是太好了。”

“就像你说过的,‘既然我与你共享着梦境的记忆,那就证明我与你之前发生的一切就绝不是梦。’”他听到女孩低声说着,语气轻而带着一股异样的虔诚,喃喃有种向神明祷告的意味。

这种时候,果然还是应该安抚一下她的情绪吧。这样想着,他伸出手臂,虚虚地试图环住他面前的女孩。但在他以为对方又要像之前一样哭了的时候,千枝实却突然换了话题。

“阳明桑你知道么,这种花有个特别有趣的名字,叫狐狸的手套。因为曾经有坏精灵想要报复狐狸,就给了它这种花。而狡猾的狐狸把它做成了花环戴在了脚上,这样反而减轻了脚步声,从此之后也更好觅食了。所以说不定你戴上之后会对脚伤有帮助呢。”她好像又不着痕迹地恢复了本身活泼的模样,仿佛之前那种崩溃的伤感是种海市蜃楼的错觉。

他皱了皱眉,刚想开口说句什么,却被一滴从天而降的水珠砸中了鼻尖。命途多舛的鼻子在刺激下顿时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喷嚏。

老水手们都知道,海上过于地风平浪静从来都不会是什么好兆头,因为那只会证明,不知何处正酝酿着巨大的风暴。

此刻,那迟来的暴风雨终于降临了这座小岛。

…………

他们最终踏入这座所谓的度假洋馆的大门时,已是下午五点。

突发的暴雨让两人在茂密的树林间无措地走错了好几次岔路,最终才在林木的缝隙间挤到了这栋四方形的三层白色建筑的面前。狂风中一条从房顶上垂下的长绳索像条扭动的海蛇一样在墙面上四处爬行,末端沉重的深色绳结不时撞在墙体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而与背后被狂岚与乌云侵吞的在风雨飘摇间的岛屿截然相反,面前门内展现开的大厅中正透着一股夏季雷雨时空旷室内特有的暖意。

屋内并没有开灯,窗外昏暗的天色让他只能勉强辨认出这里的陈设是一片陈旧泛黄的白。四方的空间整齐地对称排列着的家具,正对大门是一张西式的长餐桌,左右排列着的座椅却显得有些违和。一道闪电划过,霎时照亮屋内的一切。他们交叠在一起的影子扭曲成一个瘦长的怪物,扑倒在餐桌的正中,放在中心的金属烛台也随着闪电一亮,映亮底座处绕着的一圈装饰品。

明明是夏天,壁炉中却还生着一点将熄的火,微弱的暖橙色给这暴风雨中的孤宅平添了几分生气。坐落在餐桌尽头大壁炉上的自鸣钟悠长地敲了五下,似乎震荡起了空气中飘浮的一层薄灰。

千枝实扶着他坐在了壁炉前,重新弄燃了炉火。随后转身上楼说是要去拿干毛巾,人便无声地消失在火光照不到的壁炉后的黑暗拐角之中。

男人蜷缩在壁炉旁,一天以来莫名其妙的经历使他感到身心俱疲。此时又一道闪电从窗外亮起,他借着这一瞬爆发的白光仰头向上看去——

除了抵达二层的螺旋楼梯底部,再向上的部分是如同被抹去了一般浓稠的纯黑,仿佛一口倒置了的深井,一条看不清颜色的长绳从墨色中垂下,悬在他的头顶。

他想起刚才看到的那根挂在屋外墙壁上在疾风骤雨中摇晃的无主绳套,无端想到《无人生还》那首童谣的最后一句:

“他结婚了一个也不剩。”

“他吊死了一个也不剩。

壁炉中的柴不知是受了潮还是混入了什么杂质,燃烧时持续地发出噼啪声,而且烧出的烟气也有些明显地呛人。他不由得向长餐桌的方向挪了挪,好避开那熏人的烟气,目光也顺势从火光旁转移向屋内。

长餐桌上除了烛台空无一物,大概是餐具都随餐被收回了厨房。餐桌左右对称地排列着座椅。现在他大概理解了座椅在进门时为何看起来有些格格不入,因为与完全对称的室内截然相反的是,屋内中心的长桌两侧的座椅恰巧是单数。

不多不少,刚好是七把。

身为小说家的一种惯性思维让他又联系到了之前的推理小说,本能地转过头去看壁炉上的装饰品,想看看是不是也是七个锡兵。却看到那里摆着一个不甚起眼的画框,上面写着一段歪歪扭扭的诗:

月亮出来追踪一个人

曾经的骨头,曾经的血管,

曾经汩涌的血液,他悦耳的监牢,

他可见的腰线将生命分割,

或者轻盈的头在风中向东。

诗句的下角画着一个罗马数字的Ⅶ,不知是否是火光掩映的错觉,那字体竟显现出一种幽暗的红色,像是生锈了的血。

他蹙起眉,正欲思考却被拿着东西回来的千枝实打断了思路。女孩脱去了湿透了的外衣,只剩了一件贴身的T恤。她将干毛巾丢在男人还在滴水的脑袋上,然后径自展开拿来的薄毯裹在肩头,将只穿着短裤而冻得有些泛白的腿靠近温暖的火源。他透过毛巾的边缘看着女孩伴随火苗跳动而一下一下摇晃的脚,才发现她下来的时候没再穿鞋,一双小巧又干净的脚晃得他有些走神。

一切似乎都安静了下来,除去窗外依旧狂风暴雨不休,室内安逸得让他真的有种在度假的错觉了。随着壁炉的作用,屋内逐渐被温暖覆盖,暧昧的升温又在无意中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最终,两人裹进了同一条毯子中,肩并着肩地缩在一起。只不过这次没了第一次见面时的痛饮,只有暴风雨的伴奏和单调的炉火。

“从那之后,还能看到么?”他无意中扫到女孩脖颈上依旧挂着的代表三车家的项坠,随口似的问道。

“……还能看到,不过离开休水之后几乎就再也没见到过了,你不提我都快要忘掉自己还有这个能力啦。”

“那现在,我身上能看到那种存在了么?”他打趣般地问道,因为不知是精神终于放松下来还是疲惫感终于延时爆发,他感觉自己的上下眼皮已经要逐渐粘合在一起了,只得找些话题来提神。但没能马上得到回答,而在等待答复的过程中,他的眼睛终于还是不受控制地闭合了起来。

模糊之间,他好像听到千枝实在说些什么,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隔着水传来,潮水般层层叠叠地落在耳膜上,似乎很温柔也很伤感,让他下意识地想去拉住她的手,当然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感受到手中被对方的体温填满之后,他才稍许安心了下来。

“……但是有一点不对啊,其实直到现在,我也还是没能摆脱‘他们’的注视。”被他攥在手中的手用力地回握了他一下,然后他感到肩头沉甸甸地一暖,没来得及细思这句话的含义,便彻底坠入了梦乡。

 

明知结局的残酷却依旧甘之如饴。

这或许正是人类矛盾性的体现,也正是所谓“神明”何以为强大的真谛。

但神明会为TA祭祀的羔羊而落泪么?

这个答案恐怕只有神明自己才清楚吧。

 

窗外翻涌的水声越发作响,大有淹没一切的声势。升腾着烟气的炉火失去了增添的助燃物,闪烁几下之后,最终还是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DAY 太阳(上帝)

轻快,几乎无重量,

凉鞋。无肉身的足印。

孤独的女神,命令全世界做她的脚掌,

身体如太阳在上。

不要说头发;头发在燃烧

要说凉鞋,轻快的足印;

不要说,土地,只说起甜美的,

青草在闪烁处的吱呀,

温柔地证明钟爱

就在踩过的时候。噢,感觉你的光,你沉重的太阳碰触!

——《不朽者》”

然而安逸的梦境都是假象。

他是被水生生呛醒的。

或者确切地来说,他是从水中醒来的。

求生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寻找氧气,清醒的瞬间就开始向上扑腾。幸运的是,他离水面似乎并不是很远,稍作努力便浮上了水面。不过刚露出水面,还没来得及缓口气,一个浪头就又将他险些打回水下。

他好像竟然是正泡在风雨的海中。

这一认知真实地震撼到了他。

但随即他立刻想到,千枝实去哪了。如此思考之后,他的感官立刻活跃起来,之前在睡前牵着千枝实的那只手依然能感受到握着什么,不过重量似乎不太对劲,让他有种毛骨悚然的不祥预感。

然而根据墨菲定律,不好的事件在被想到的那一刻起,就总有更大的几率发生了。

他手中握着的,只剩下了一只手。

在混沌的黑暗中,他在暴雨与海浪的缝隙里只能勉强看到自己手中一团浅灰白的虚影,而手腕后的那端接的却并不是女孩温柔的手臂,只是一片如墨般的冰冷汪洋。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之前的灾厄明明早就该结束了才对。

为什么还会是和之前一样的结局。

但显然现在的情形也不允许他继续多想,暴风雨还未平息的海上处处都充斥着危机。在下一个巨浪朝他掀来之前,他不得不做出自救的动作。挣扎中,那只手便不受控制地从他为了增大受浮力面积而本能张开的指尖滑出。毕竟保持着一手握拳的姿势在水中挣扎,基本就相当于放弃一条胳膊的动作,无论怎么说都是非常不理智的做法。他没能再去补救,只来得及在慌乱中捞住了交叠在两只手中的东西,然后便奋力让自己浮在水面上。

深夜暴风骤雨中的海无星无月一片漆黑,他身处其中几乎只能感受到无边无际的浓盐水与呼号的风。

毫无方向,也毫无希望。

他真的还能活下去么?真的还能在这样不是梦境的灾害中活下去么?

他甚至怀疑自己都有些真情实感的绝望了。

或许明天或者过段时间,他就会作为新的失踪者被加入之前的名单了吧。

而就在他怀疑自己快要见到人生最后时刻的走马灯时,突然有什么吸引了他的目光。在一片几乎毫无起伏的纯黑之中,那东西却清晰得就像是一点启明的星芒。

那是不知何处传来的,一道刺透黑暗的光,即便被狂风吹拂得摇摇欲坠,却始终坚定地亮着那微弱的一点,像是一座指引迷航的灯塔。

人从本能中就是具有趋光性的动物,更何况此刻除了那一点光之外,他的确毫无方向,于是便用着自己所剩不多的体力拼命朝光的方向游去了。

也许世界上真的有运势的等量代换,他朝着那处游了不久之后,脚底就开始能逐渐勉强踩到一些类似珊瑚一般的柔韧存在,而借着力也让他的前进轻松了不少。

看来他似乎没被丢在离陆地太远的地方。

随着他脚下从偶尔可以借力的珊瑚逐渐变成了愈发坚实的砂石,海上的风浪也有了减缓的趋势。不过他还是被吹得偏离了原本正对光源的方向,最终爬上岸的地方已经看不到那点可爱的光了。但他也真的没什么精力去思考这件事了,从入夜至今的一系列事情都令他相当疲惫,以及,愤怒。

一种被某种未知力量牵引而毫无头绪也无所作为的愤怒。

虽然这种时候愤怒是最没有用也最愚蠢的存在了,但是他还是不能完全抑制住自己的不快。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自己会莫名其妙地睡死到那种程度,为什么会被人扔进海里,为什么千枝实又会只剩下一只手?岛上所谓的“其他人”又在哪里?那真的是千枝实的手么?如果真的是,那她剩下的部分又去哪里了?

摆在眼前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可他目前却是完全没有时间去细细思索。虽然雨已经不知在何时已经逐渐有了变小的趋势,但是停留在海岸线附近还是相当危险的,至少,也要先走到陆地的更深处去。这样想着,他便缓缓蹲下身,在能见度几乎为负的沙滩上,小心翼翼地摸索起来,准备寻找一点能够探路的东西。但当他刚将手掌完全放置在沙地上时,手掌下一小块金属的触感却硌得他一愣。被海水泡得有些木然的脑袋才反应过来,那是从千枝实手中拿到的,最后一样东西。由于浑身被泡得近乎失温,以致让他完全忽略掉了还缠在手上的同样冰冷的金属制品。

一片沉寂的黑夜中,他的指尖一点点触碰着那样东西的轮廓。明明已经冻得发麻的手指在触碰那样东西的瞬间,却让他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寒战。其实那东西相当地小,但他却觉得自己摸了很久。实际上刚开始摸到大体的形状,他就猜到了那是什么,只是依旧没法控制自己继续摸下去。

——带着一种几乎沉痛的无力感。

那是千枝实一直戴着的,象征三车家的标志。

他将项链小心地收入胸前的口袋中,然后继续在地面附近探索着。没过多久,就摸索到了一堆似乎是被洋流冲到岸上的枯枝,从中随意地摸出一根。大概是因为刚下过雨,整堆树枝都带着一点滑腻的潮湿感。

随后他便站起身来,用树枝探着脚下的道路,踉跄着向前挪动。直到脚下的地面开始由松软的沙土逐渐变成坚硬的地面,他才停下了脚步。巨大的体力消耗让他又感到了下午时那种中暑般的眩晕和发热的感觉。他猜测自己大概率是因为被海水泡得有些脱水了,才会持续出现这种生理反应。

可就算有再丰富的医学知识,现在这种状况下也是毫无用处了。他从心底发出一声无奈的嗤笑,却也没有什么指向,只觉得自己从登上那座岛开始似乎晕倒的次数未免也太多了一点。

然后就再次失去了意识。

如果故事就继续重复着他的昏迷来推动剧情,未免也太像本不入流的三流小说了。

于是这次不止只是单纯的昏迷,或者说他不确定是不是在自己神志不清间产生的幻觉。

他“看到”了,或者说“梦到”了回末李花子。

这听起来似乎很不可思议,因为梦境多半是以人大脑皮层的潜意识精神活动而产生的一系列持续性反应,而他似乎没什么理由去想起这位久未联系的女性。或许是因为这一天多以来的经历太过超常,总让他不受控制地联想起在休水村的超自然事件,也就自然而然地,从记忆的缝隙中,露出了回末李花子的脸。

其实不知道是否是身体状态的影响,一切都模糊得厉害。但奇怪的是,他却能笃定那团不甚清晰的身影就是回末李花子。随后他感受到那身影俯低身,贴近他的脸。

白发,红眸,一副内敛而又古朴的巫女装扮,眼神却是极为魅惑的模样,带着一种令人背后发毛的怪诞美艳。让他记起某个在休水的循环中,他被下了乌头险些丧命的时候,好像上演过类似的一幕——

为什么在重复呢?

但他没来得及进一步思考,一股无法抵御的寒冷感就包裹住了他,死神的镰刀横在咽喉上,窒息感随之便塞住了气管。他能感受到由于缺氧而灼烧起来的眼眶,眼球不受控制地上翻,脑子如同被刀片绞碎一般地刺痛。而李花子却只是看了看他的脸然后就直起了身,居高临下地站在他的脚旁俯视着濒死的他,像是在看一只陷在泥沼中拼命挣扎的蝼蚁。玩味的讥讽中却带着一分诡异的爱怜,嘴角大得夸张的弧度让他觉得本已经降到底的体温又更低了一份。

那是,蜘蛛看向猎物时的眼神。

不过他已经彻底没了去继续思考的力量,视野几乎已经模糊得只剩斑驳的色块。微弱的感官中,他感到一个温暖的体温与黑暗一起压向了他,濡湿而炙热的气息一张一合,几乎是贴在他的唇边。

他猜测李花子是说了些什么的,但他不确定自己的身体是否做出了什么回应。他只觉得自己的嘴唇嗫嚅,或者说是抽搐了几下,就彻底失去了知觉。

…………

他没想到自己还能醒来。

但是他的确再次睁开了双眼。

眼前是一片巨大的深绿,隐约的明媚阳光从树影的缝隙间跳到他的鼻尖上,不时晃到眼底,刺得眼底发酸。空气中满是大雨过后带着土腥味的潮气。他尝试挪动了一下身体,发现除了右手掌心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出了一条有些深的伤口之外,周身上下意外地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甚至连被扭伤的脚腕都不再那么胀痛了。就仿佛他只是在度假别墅的炉火旁安详地睡了一夜,昨夜狰狞的惊悚不过是一场不着痕迹的噩梦。

但那显然不可能,难道要相信自己在做噩梦的时候梦游到了森林里这种小概率到和八条腿的巨大怪物一炮轰沉了日本本岛一样的事件么?被黑暗的无限海水吞没的窒息和绝望还残留在肺叶深处,属于千枝实的吊坠隔着单薄的衣料抵在胸口的位置,心脏仿佛也被刺伤了一般不可抑制地胀痛。

而这一切都在提醒他,这绝不是梦境。

他伸手从衣袋里将那枚吊坠取了出来,被体温暖过的金属不再冰冷僵硬,如同躺在它主人的胸口时一样,不同于以往的是,原本只有三车之眼的细绳上,现在多了一枚他从未见过的钥匙。

那是一把古朴得过分的钥匙,类似黄铜的质地,细长的钥匙柄下端是粗糙却又显得有些复杂的锯齿,看上去像是出自维多利亚时期的手笔。可三车家作为一个信仰日本本土宗教的古老家族,显然不太可能拥有这种西式特征明显的钥匙。

他仔细端详了它半天,最后才郑重将两样东西都戴在了脖子上,像是要继承某样东西的仪式感一般。然后他准备起身,却没能成功,这次倒不是身体的不适,只是单纯的因为从昨天中午开始到现在完全没有进食而饿得有些腿软。空空的胃袋发出的抗议声在寂静的树林间显得尤为清晰,听起来像某种怪异的动物叫声。

现在当务之急是先回到那座洋馆,无论是从物资角度还是从调查的角度考虑,这都应当是首选。这样思考着的他仰起头,试图从树叶缝隙间寻找太阳来判断方位,不过很不幸的是,这里的树冠似乎比昨天他走过的区域更为茂密,除了极偶然能漏下一点透亮的光,几乎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他将徒劳的目光收回来,开始在视线可至的范围内寻找方向,却无意间注意到自己脚旁不远处的树枝,与其余明显自然脱落的细枝不同,那根树枝明显更像是被人工处理过的。最外层的粗糙树皮基本被尽数剥去,雨水浸透的枝干泛着一层油光,能隐约看出其两端的颜色比中段部分深一些,仔细分辨之下,那似乎像是被灼烧过的痕迹。

一个微妙的闪念拂过他的脑海。

尽管过程稍显曲折,但他这次找到洋馆的速度相较上次靠在千枝实背上浑浑噩噩地兜转大半个下午而言,已经快了许多了。大概是因为大脑终于正常工作,几个简单的常识性关联基本就让他轻松地找到了切入的方向。通过地理因素分析,树木更为茂盛的区域应该相对靠南,所以他目前的位置相较昨天而言,应该是在更为西南的方向,因为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是从小岛的西海岸上的岸。而且通过对地面土质的构成的分析,能够判断出现在他所处的位置应当是靠近岛的中心的。

不过他在昨天如此精疲力尽挣扎的情况下,真的有力气走到如此中心的地带么?

而且不知是不是光影摇曳制造的错觉,在他走回到洋馆前的路途中,他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两侧余光的角落中来回地穿梭而过。由于昨日几乎是在恍惚中到达的洋馆,除了一点大雨中斑驳的砖墙和一根被风卷得胡乱拍打的麻绳,他对洋馆的外部几乎毫无印象。如今才有时间细细地端详这座处于岛正中心的西式洋馆。

这是一栋大约有三层高的白色砖砌式建筑。四方形的构造显得相当地规矩,颇有些海岛国家特有的建筑风格。被侵蚀得略显斑驳粗糙的外墙一看就是有了些年头的模样。屋顶靠南的一侧被过分茂盛的树冠遮掩而只露出其中已经有些许风化的最北一角,那条粗麻绳便是从那一角的位置垂下的。麻绳的尾部悬在大约二层左右的高度,绳圈收缩得很小,大概是用于上下运输什么东西的。屋子的窗是很常见的玻璃飘窗,只不过看位置大概是从二层开始的。一层的窗户则开在屋子的左右两侧,而且看起来相较二楼的窗户小了许多。不过鉴于海岛的特殊性,这样的设计的确也是无可厚非的。

除去主体一栋之外,洋馆的后方连接着一小截一层高的斜顶棚屋,大约是附带储存日常品与食物用的仓库,不过周遭并没有可以进入的入口,应该是为了防止暴雨天气下海水倒灌的特别设计。毕竟对于这种附近10海里内没有任何陆地的岛屿而言,海上发生暴风雨时往往就意味着最短一至两周内,他们将与外界断绝一切联系,包括生存所必需的定期补给。

在无声地绕洋馆一周之后,他终于站在了那扇铁制的大门前。伸手去敲门之前,他有过那么一瞬的停顿,毕竟经历过昨天之后,种种迹象都显示着,这座岛的不寻常之处。

但人类的好奇心多是会战胜恐惧本能的,这也正是为什么人终究能超越其他物种进行进化和创新的原因。将新生建立在恐惧与毁灭之上,这就是人类的怪诞却充满魅力的矛盾本质。

最终,他还是叩动了大门。

不管盒子中的猫是死还是活,薛定谔的那只盒子总还是要打开,不然就失去了它本身存在的意义一样。

“您好,请问有人在吗?”

然而回应他的是除了门响以外的一片沉寂,像是石头坠入了看不见底的深井,等待那最后一声落地闷响的时间显得格外煎熬。

在询问无果之后,他尝试着向内推动了大门,因为印象中昨天千枝实就是直接这样打开大门的。果然,松动的门板向他证明他的记忆并没有出现差错。于是又一次深呼吸之后,他还是推开了那扇门。

随即,他就被眼前的景象钉在了原地。

虽然在休水时也算是见过了不少死状可怖的尸体,甚至在梦境中参与过多次分尸现场,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已经习惯了死亡的姿态。人类对同类或类似同类的生物的共情可谓是刻在骨子里的,他当然也不例外。

一股尘封的土腥味伴随着门扉打开的气流直冲他的面门,其中夹杂着明显腐朽的铁锈味。屋内的景象乍看之下与昨天几乎无异,只不过比起之前能见度高了不少,看上去也不再显得阴森可怖。两侧的窗投射进两段梯形的光柱,如同剧院的射灯。光束被树影的律动操控,不时便沿着狭小的窗沿在屋内游走一番。而两道光柱尚未交汇的阴影处,那张长餐桌的正中央,原本摆放在此的烛台却并不在原位,取而代之的,是一双脚。

确切来说,是一双被从脚踝处斩断的脚。创口工整得如同本就该被放在桌上的雕塑摆件一般。

之所以让他意识到那并不是装饰品的原因,是因为正有什么从上方更浓郁的黑色中一点点斑驳地漏下。像是被逐渐融化的恐惧敲打在长桌上,声音混沌又黏腻。

而悬在那双脚上方的,正是那种恐惧感的根源。

那正是昨夜才出现在他梦境中的女人,回末李花子。

她依旧穿着那身熟悉的巫女服饰,一头散乱的银白长发在上方笼罩而下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明显。下方的裙摆已经被半凝固的污黑血渍浸透,不时还有一两滴未干的血,顺着裙角落在桌面上。她的头以一种近乎诡异的角度绵软地向下低垂着,像是在看着下方自己被砍下的双脚,又像是在忏悔。由于开了门的缘故,她的身体开始随着灌入的风而微微摇摆起来,不知系在何处的麻绳被带动着发出“吱呀”声。在晦明跳动间,像是一个大号的晴天娃娃。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几乎要怀疑这是自己产生的幻觉。

为什么是重复?

这个问题几乎是立刻从他的脑海中跳出。与之而来的还有先前积攒的更多疑问,它们犹如成群的蚂蚁一般蚕食着理智,令他感到大脑一片发麻。

他呆滞地站在了原地片刻,维持着震惊的神情。久久,像是终于消化了这一事实,他艰难地重新迈步,准备走近先将李花子的尸体从上方解下来。

就在此刻,突然从他身后的树林之中传来了一声尖利的大笑。与其说是笑声,更像是兽类发出的嘶叫,随后便是几声明显的枪响。

他本能地转身望向声源的方向,只见一道黑影迅速从树林的缝隙中闪过。

此时身后的屋内却突然传来了鸣钟声,前后夹击的声波震得他浑身不受控制地一颤。沉闷的钟声不急不缓地敲了十二下,预示着正午的到来。

而当钟声终于停止时,原本仿佛预示着一场危险追逐的,近在咫尺的怪笑与鸣枪,此刻却如同无声地消散在了空气中,甚至连硝烟的味道都没能留下。

更令人感到后背发冷的是,当他重新回过头时,却发现,洋馆的门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闭合了起来,严丝合缝就像是从未打开过。

 

简直就像是,刚才所有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真是有够乱七八糟啊……他用力地用手捏了捏鼻梁,甚至要质疑自己今天醒来时浑身神清气爽的感觉是种回光返照现象,不然实在无法解释这种感官错乱一样的体验。

周遭目前安静得出奇,尤其是在经过刚才那一系列近乎爆破的音量洗礼之后。如今的寂静更像是一种无形的屏障,隔出一块让人不知所措的硕大空白。只偶然间依然有风吹过视线无法够到的树顶,婆娑的树影带出一点轻微的沙响,证实着他的听力还有在正常地运作。

他站在这一片突兀的宁静正中,一时也没有贸然地进行下一步动作。他需要时间思考,也必须进行思考。短短一天半之内发展出的信息量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想,虽然会预想这种事件本身就是个槽点,但是会因为一时兴起而受匿名人的邀请来一座从未踏足的岛调查显然是个更大的槽点,所以一切都只能先按下不表。

比起这些,现在他更愿意仔细从头复盘一下自上岛之后的经历。

但事与愿违,似乎是天意都在推动他前往下一段情节。此刻,在风拂过树叶的单调旋律中,不知何时隐约加入了一段新的和声。像是日本传统的民谣,轻悦的曲调开始逐渐清晰地进入他的耳孔。

而在辨认出那曲调的名称时,他感觉之前的恐惧感与此相较不过是九牛一毛。

这首曲子他曾听过无数遍,在休水时。

伴随着怪诞而疯狂的杀戮,盲从的神旨,儿戏般的裁决,以及为此而做出的牺牲,这首总带着童真的歌谣,响彻在这些沾染苦痛挣扎的时光里。

那是,属于一位被遗忘的神明,申奈明神的歌谣。

尽管最后证实了一切不过是卑劣的上位者们的谎言,但这首歌谣的确是承载了很多的回忆。

比如第一次真实踏入休水,比如第一次见到咩子,比如成为狼的那个夜晚。

但关联最多的,还是回末李花子。

大概是因为她在休水是与神明关联最为明显的人吧,所以在记忆的潜意识中,总会将她与童谣联系在一起。

或许是出于人类本身心理暗示造成的作用,他竟然越听越觉得这歌声正是出自李花子之口。

这一想法出现的瞬间就在他的认知常识中激起了无法形容的恐惧感。这次与好奇心无关,完全就是人类单纯在超出自身认知时的单纯的恐惧感。

因为在可能还不到五分钟之前,他才亲眼看到了李花子的尸体。

尸体在唱歌……?

这一简单到极点的直线推论又一次加深了那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但相对的,出于自我保护机制的“自身规则”也在此时开始工作。人类都会有的好奇心再次适时地出现,并且恰到好处地将对“未知”的恐惧压制了下去。尽管其实他的好奇心范围仅限于不危急到生命的情况,但是打破的先例也不是没有,而且或许冥冥之中,他也更希望自己之前看到的场景都是身体出问题而产生的幻觉也说不定。

在又一次下定决心之后,他再次走到了那扇大门前。而这次,他没有敲门,而是直截了当毫无预兆地推向了大门——

然而这次,大门却是锁住的。

伴随着一声极刺耳的“咯吱”声,面前的门依旧是纹丝不动的尴尬模样。与此同时,那歌声也像被惊扰到一般戛然而止。空气重新变得沉默而焦灼。

他在心中暗骂了一句脏话,这种原本想要出其不意结果反而暴露了自己的行为简直太过愚蠢了。但是眼下也只能拿出成年人死马当活马医的精神,硬着头皮把场圆下去了。

于是,他迅速调整了一下状态,拿出营业式的好青年形象,重新郑重地敲了敲门。

“那个(欸多),抱歉刚才不小心撞到门了,希望没有惊扰到您。如果可以的话,麻烦请开一下门好吗?”

编故事的速度快也是小说家必备的技能之一,不是么?

短暂的停顿过后,他能清晰地听到门内传来急促又有些磕磕绊绊的脚步声,接着就是门又一次发出了刚才他推门未果时那样巨大的噪音,而且更为甚之,好像是有人真的撞在了门上。虽然在那一刻他还以为下一秒,不知道是丧尸还是地缚灵的李花子就会甩着快断的脖子破门而出。

但那些都只是存在脑中的妄想,因为紧接着,门便打开了。一张因为撞到门所以还红肿着鼻尖的精致脸颊便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少女小声地呼着痛,含着生理泪水的双眼却已经看向了他,猩红的眼眸中似有某种比泪花更闪亮的东西正在发光。

“房石先生……?”尽管她的眼睛已经出卖了她的情绪,但她却依然端着那莫名的矜持与骄傲,故作冷静的姿态反而让他觉得更加可爱了。甚至这份可爱已经在他心中超过了对这个“死而复生”的李花子的恐惧感。

银发的巫女问完这句话之后便转身就向内走去,留给他一个僵硬的后脑勺与一句努力生硬冰冷的话语。

“您这种欺瞒神明的恶人,如今又……又跑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

糟糕,即使已经知道了这个女人真实的姿态,可她真的是一如既往可爱的样子啊……他在心中这样无声地呐喊着,表面上却依然是那么一副绅士而温柔的态度。

“李花子小姐,真的是好久不见了呢。还有,虽然红着鼻尖的模样很可爱,但是撞到的地方不好好处理一下的话会肿掉哦。”

当然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马上就收获了对方一声熟悉的,如同烧开水壶般的尖叫声。似乎不管是否作为侍奉土蜘蛛的饲主,回末李花子的本质依然是那个渴望着爱的女孩。

经过这个简短的小插曲,至少现在两人和平地,面对面地坐在了长桌的两侧。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去看桌上的摆件,发现那里放着的依旧是昨晚自己见到的烛台。没有血,也没有李花子被砍掉的双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热茶的香气,甚至连两侧窗投进的阳光都看起来比之前更为充足。仿佛刚才那诡异的一幕真的是他站着做的一场白日梦。

桌上摆着两个茶杯,却不是西式的,而是日式家常的粗茶杯,看上去像是自带的。李花子没好气地将靠近他那一侧的茶杯中重新添满了茶之后,就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上,低头捧着自己的茶杯一言不发,气氛似乎又再次沉闷了下去。

他借机打量着四周的摆设,壁炉此时是熄灭的状态,但前面的那片区域并没有他昨天背着的背包。壁炉上方的老式自鸣钟毫无区别地继续缓慢地摆动着钟摆,但是上面依靠着的画框上却变了字,虽然他并不能完全记住之前的内容,但显然它们连诗的行数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那画框内的字句变成了:

一具站立的尸体一瞬间摇摆,

疑惑,又继续,绿色而静止。

月亮欺骗自己的残破手臂,

在它威严的眼神里栖息着鱼群。

她燃起沉没的城市,在那里还能听见

(多甜美)的钟声生动;

后起的浪涌还回响在中立的胸前,

在软滑的胸前被某只章鱼崇拜。

而在画框下端的边角处,则用与之前相同的字体写着一个“Ⅵ”。

哈?这还真是有点应景的线索啊。他在暗自腹诽着,终于意识到空气似乎安静了太久。抬眼却看到表面生气的李花子实则却在拿眼神偷偷地瞟向他的方向,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之后,她立刻低下了头,脸近乎要埋进面前的茶杯里,面颊上是蒸汽都无法掩饰的红。

“那个(欸多)——”他正欲开口,却看到刚才还显得羞涩的李花子几乎是瞬间就猛地抬起了头,原本闪烁躲避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尽管在他眼中,那看上去更像一种可爱小动物般的示威。

“房石先生,您又要说谎了是么?”她的语气变得冷厉,中间还带着一丝压抑的愤怒。“如果不是您说过那样过分的谎言,土蜘蛛大人的计划也不会失败……您这样,这样甜言蜜语的骗子,是应该被神明罚吞千针的!”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无法克制地剧烈颤抖着,丛生的怨念从其下透露出来。那双猩红的眼变得深邃而可怖,仿佛蜘蛛的巢穴,下一秒就要将对坐的人拖入深渊绞碎。

“可那并不是谎言哦。”就在气温即将降至冰点时,青年突然开口道。他的面色如常,甚至嘴角还挂着之前一直没有摘下的浅浅笑容。李花子显然是没想到他能这样继续恬不知耻地平静,一时间竟也没有迅速反驳。而男人则顺势站起身来,走到她身侧,缓缓蹲下身,琥珀色的眼眸安静地直视着她。

“李花子是神明的使者,应该明白在进入你的领域时我其实是无法说谎的对吧。那的确是我的真心话。只不过那段话只是限定发生在羊没来得及拯救世界,而回末李花子得到了一切的平行宇宙里。”

“事件会发展出无限个分支,自然会得到无数个结果,这没什么奇怪的。没有任何故事规定主人公一定要正直善良,而反派必将灰头土脸地失败……”讲到这里,他仰起头,轻轻用手覆盖在李花子的手背上。

 

“所以我从来都没有在对你说谎。

 

“我说过我要和你一起走的那句话,从来都不是谎言。”

 

随即他便感受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手背上,紧接着便被死死地摁在了女孩温热的怀抱中。李花子紧紧地搂着他,手臂用力得几乎像是要绞断他的脖子。许久他才从女孩哭得已经变了调的呜咽声中分辨出她一直语无伦次重复的话语。

她说,你终于来了,可你为什么现在才来呢。

然后在接下来的近半个小时内,她就这样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把他当成一个大号的抱枕,哭得一塌糊涂。而他从最开始的惊讶,到后来逐渐放弃了抵抗,任由女孩将鼻涕眼泪全部糊在他的肩头上。但他脑中始终存在着一个疑窦。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李花子张扬而凶猛的情绪中,更多的并不是委屈,而是一种被抑制扭曲的,狂喜。

鉴于李花子之前就不怎么稳定的情绪,所以出现这种有些精分的反应也并不令他感到十分意外。

总而言之,当钟敲两点的时候,这位情绪过于激动的巫女小姐才顶着一张哭花的脸,重新调整姿态,恢复成端庄古朴可对话的正常模样。而他也终于抽出身来,接过对方递上的手帕,处理自己被泪水泡得惨不忍睹的皮衣。

之后他们终于放松了下来,以一种平静的,友人之间的分寸,面对面地坐下来聊些过往的话题。

“自那之后就没再见到了呢。”他率先开口道。

这显然并不是个合适的话题。

可李花子却没有再次恼羞成怒,这看上去似乎更为古怪了。

不过人心本就是世上最难琢磨的东西之一,所以这一切终究也只能是被归结为无可厚非的存在罢了。

“在那之后,我和能里清之介一起留在了休水能里家的别馆。他想继续做一名医生,于是我就做了他的助手。因为毕竟我没办法离开那里,也没办法做一个只吃白食的废物。”她平静地阐述着,就像之前的歇斯底里都随着泪水被宣泄了干净,只剩了一层名为“回末李花子”的壳子,克制而又圣洁。

他正欲开口接过话题,却被肚子的叫声打断了。在原本就相当安静的室内,这一声来自胃部的抗议声显得格外明显,仿佛是提醒着他们午饭的时间早已过去了。

他略显尴尬地笑了笑,看向李花子的目光中多了些微妙的示弱意味。

“那个,其实我已经一天左右没有吃饭了……”

…………

最终李花子还是去准备了午饭,而他由于种种原因,选择了一起去帮忙。于是两个人便一前一后地走过了壁炉后的狭窄通道,来到了一个简易的呈长条状南北走向的厨房中。而厨房的尽头是一扇锁住的黑色窄门,后面连接的大概就是之前他从外侧看到的仓库。

李花子的确比之前看起来要干练了不少,只不过实际操作起来却依旧还是笨手笨脚的,拿着菜刀切东西的模样活像要连案板都一起剁掉,最终实在看不下去的他还是去接手了分割食材的工作。所幸要剁碎的食材好像是已经经过一次处理的肉,肉质也并不是十分的紧实,做起来似乎也不是那么麻烦。于是后续的分工便顺理成章地成了,他来切肉而李花子负责烹煮。

背对着他的女孩似乎逐渐在料理中恢复了心情的样子,一面搅动着锅中的东西,一面不自觉地哼起了歌。又是那首他无比熟悉的,属于神明的诡异歌谣。但听着听着,他逐渐发现,那歌谣的歌词似乎与之前他在休水记述的不太一致了。

“那个,你是在唱休水那首童谣么?”他若无其事般地这样问道。李花子原本流畅的动作在听到这个问题时瞬间顿了顿,歌声也戛然而止,气氛一下又显得有些凝重,只能听到他继续不急不缓剁肉的声音。

“不过听歌词,这好像不再是那首属于休水的诅咒了,或者说,是不是这才该是这首歌本身的样子呢?

“就像你本身的样子一样。”

随后他听到汤勺撞击到铁锅底部的巨响和李花子的惊呼声,转头便看到她被溅出的热汤而烫红的手背。他连忙拉起她的手摁到凉水下冲洗,但最后还是已经回天乏术,被烫伤的地方鼓起了一个巨大的水泡。

“这里有鸡蛋么?如果能用蛋清敷一下的话大概会好一些……”他皱着眉检查完李花子的伤势,正准备松开手去找找看有没有鸡蛋,却反被对方勾住了手指。

“这的确是这首歌原本的样子。”她突然这样说道,声音有些颤抖却也不知是痛还是因为在压抑着情绪。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把客人视为神明的地方,那里的人希望和神明缔结一夜之契,于是便有了这首结缘之歌。”

“……你愿意,听听看这首歌本来的样子么?”她连勾着他手指的手都开始颤抖了起来,如同在祈求什么一般。卑微又怀着希冀,小心翼翼的,像是想要去触碰神祇脚踝的信徒。

“那我就洗耳恭听了。”

于是李花子便轻声地唱了起来。

这首歌原本的调子似乎比童谣的版本听起来更为缓慢,像是日本民间古早时期的传统曲目,伴着三味线,一字一句地细细道来。

谁-人-远-来-笑-颜-相-迎——

她一边唱着,手指在空气中做出了捻线的动作,就像是冥冥中真的有什么肉眼不可见的丝线被她拢住。

一段来自他的掌心,一段来自未知的彼岸。

来-者-是-客-把-酒-言-欢——

她的动作轻盈而富有规律,起伏的衣袖如同是在起舞一般。抬起的手臂从宽大的袖口漏出一截,苍白得格外显眼。

一-日-一-人-菊-理-之-缘——

最后,她的双手中捻住的“丝线”连接在一处,随即又伸出小拇指,轻轻勾住他的,拉扯着晃了晃,像是孩童时期学会的第一种起誓方法。

“这就是,‘休水’,也就是‘我们’,最初的模样了。” 说着她缓慢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其实我小时候就一直在想,为什么休水如此地笃信‘神明’?即便为此自相残杀也在所不惜。” 

“后来在我能听到土蜘蛛大人的声音之后才逐渐理解,为什么大家都如此地‘狂信’。”她低垂了眼,神色透着一股虔诚的脆弱。

“因为如果否定‘神’的存在,人就只能在冰凉孤寂的黑夜里独自挣扎了,那太可怜了。”

那实在是,太可怜了。

一股愈发明显的焦糊味阻止了他们之间进一步发展的气氛。因为失去了搅拌,锅底俨然已经烧干成了一团黑炭,幸而两人反应及时,不然说不定能直接引起一场火灾。

此时的李花子像是如梦初醒一般,又恢复成了之前那样腼腆而反应慢的模样,微红着脸匆匆走向那扇紧闭的黑色大门,说是要去拿些备用的食材,拜托他留下处理一下烧糊了的锅。

他看着女孩披着银白长发的背影消失在门内一团浓郁的黑色之中后,便端起了简易炉灶上的锅,准备放到水池中先泡一下再进行清理。但当他端着锅走到水池前的时候,才发现那里已经有之前还未清洗的碗碟了,而且看起来数量不少,已经占据了小半个碗池。

他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然后无奈地挽起了袖子。洗碗花费的时间并不算太短,但其间李花子却一直没有回来。及至他思考起这件事,才意识到,刚才李花子进去的时候似乎没有拿任何的照明工具。

大概是出于自尊心所以并没有求助而是在自己努力摸索吧,真是笨拙但又十分可爱呢。他这样想着,带上灶台旁助燃的打火机,便也走向了那扇仿佛透不进光的窄门。

门后的空间比他想象的要黑得多,几乎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门口光能抵达的范围不过堪堪照亮他的脚下,视野所及之处几乎连物品在黑暗中的轮廓都无法分辨出来,简直就像是游戏里的bug地带一般的存在。

……果然还是很讨厌这种感觉,真是很让人不爽。他做了一个深呼吸,却发现之前刚进入房间时感受到的低温似乎并不是错觉。这间姑且被称作储藏室的地方气温低得像是开着什么大型制冷设备,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有些呛鼻的冷意,比起储藏室而言这里更像是一个冷库。而且最奇怪的是,照理说从外面观察面积并不大的房间,在黑暗的加持下却显得无边无际,甚至连一点多余的声音都听不到。

这种不大舒服的体验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脚边却踢到了什么东西,待他弯下腰查看时,却发现那是一只捕龙虾用的竹篓。

它就靠在门框边的位置,看上去已经用了相当之久。外侧已经被海水侵蚀得斑驳脆弱,上面不知是腐烂的饵料还是海藻的残骸,透着一股令人恶心的肮脏腥气。

虽然从理论上来说,他没有任何打开这只龙虾笼子的理由,但是一种出奇的冲动却迫使着他的好奇心去打开它。漆黑的龙虾笼子与漆黑的房间似乎产生了某种意义上的共鸣,总要探索一个才能填满那饥饿的求知欲。

他蹲下身去看着那个不大的笼子,总觉得从那些若隐若现的孔洞中,有着一种深邃的凝视,仿佛正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窥探着他。

人类对于打开盒子的瞬间总是带着一种近乎成瘾的执念。简直就像是吸食某种毒物般,令人到达一种近乎窒息的快意。恐惧,猜疑,希冀,期许,这些矛盾的东西都在那打开盒盖的瞬间抵达巅峰,甚至可以说,有时人们享受的并不是打开盒盖的结果,而仅仅是在体验开启那一瞬间的战栗。

当然,对于他而言,他属于前者。

比起去反复经历过于徒劳而无意义的过程,他更愿意抽丝剥茧地寻求到所谓“现象”后隐匿的真实。

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挑起了潘多拉的盒盖—— 

那股难闻的腥味本就在他靠近之后愈发明显,而开启的瞬间更是近乎爆发地扑了出来,海水的咸腥夹杂着一股腐臭的怪味,引得本就没什么东西的胃袋又是一阵反酸,使他不得不屏住了呼吸。

借着门外透进的光隐约能看到,从那黑色的笼底露出两对放光的小小的豆子眼,还有那耀武扬威的巨大虾钳。他将笼口靠近门边的方向,仔细向内窥视。

脑内一种潜意识的东西告诉他,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凝视绝不是这两只小东西能够做到的,恐惧应当是隐藏在更深的,他没办法看到的深处。

光一点点扫去了浑浊的掩饰,底端原本不可名状的东西显现出了TA本来的面目。在真实看到之前他曾经做了无数种设想,不过事实似乎比他想象的平淡无奇得多。

能勉强照亮的底部,是像揉皱了的抹布一样的亚麻色,质感看上去像是棕榈的织物或是干燥过的海带,中间似乎还裹挟了什么闪闪发光的物件。

他的好奇心如同进行了一次从山巅到谷底的运行,如今又被这闪闪发光的小东西重新拉回山顶。他没有贸然去惊扰两只还在张牙舞爪的龙虾,而是试图轻轻地晃动外框,将那枚小东西从遮盖物之下抖落出来。

“你在做什么?”在他刚刚双手握住笼框时,一只黑暗中探出的手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冰凉的触感让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回末李花子一张惨白的脸从他身侧的阴影中探了出来,半数的光影将她的面容割裂成两半,显得扭曲而怪异。一双毫无光亮的眼眸像是漂亮的装饰品,清澈而无机质,令人不由自主地脊背发寒。

许是感受到了他的僵硬,她随即放柔了语气,就如同之前一样地轻声细语道。

“那里是他们昨天在海滨烧烤的时候放的龙虾笼子,结果忘了拿回来,是我今天早晨去海滨的时候拎回来的。不过因为大家好像都不是很会处理龙虾,所以就先放置在这里了。阳明先生有兴趣试试看吗?”

“啊,那个,我也只是个普通的独居男人罢了,果然还是算了吧。”他松开握着笼子的手,有些无奈地笑着摸了摸鼻尖。“不过这个笼子的味道未免太重了一点,大概是因为饵料都腐烂掉了才有这种味道吧。”说着他率先向门外走去,“刚刚本来是想看看你需不需要帮忙的,既然拿到了食材就快点回去吧,啊,真想早点尝到李花子亲手做的料理呢。”留下李花子瞬间又红了脸,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发出了开水壶一样的声音,而打断了她本来正在回应的话语。

因为毕竟龙虾可是肉食动物啊。

在关上门之前,他依旧看着那只躺在地上的龙虾笼,随着光的收缩,它缓缓无声地重新隐匿入黑暗之中,但他却感觉,那种凝视一直伴随着他,直到厚重的门板将他们分离。

门锁落下的瞬间,他突然有种莫名其妙的伤感,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离别。

午餐最终拖成了下午茶,因为失去了主食而最终变成了单纯的炖肉和沙拉。不过在这种几乎与世隔的海岛上还能吃到新鲜的时蔬也是他没想到的。据李花子的解释,蔬菜是来自岛上自产的野生品种,所以格外地新鲜。虽然用调味料进行了掩饰,但是依然有些难以掩饰它本身的苦味,有些让他想起偶尔去山中的旅行时吃到的炖野菜的味道,所以最终他还是去选择了主攻肉类。

可能是由于储存的原因,肉质虽然尝上去不似冷冻的肉类那样结构松散,却有些许的泛酸。不过大概是饿急了的缘故,温暖的肉块滑进胃袋的感觉十分舒适,就像是婴儿回归入母体的安逸和放松。

吃完饭之后,出于饱食的带来的安全感,他的精神也随之产生了松懈,倦怠感缓慢地占领了全身。李花子在厨房收拾餐具,而他则迈着缓慢的步子在大厅内转悠。出于之前的疑惑,他又重新走到了大厅中央的壁炉前。壁炉中没有火,也没有柴。比起昨夜而言,甚至连炉灰都少得可怜。一堆小小的灰烬比起炭火的痕迹,更像是纸张类轻薄的东西留下的痕迹。

他看着壁炉,回忆着它昨晚的温暖,也就回忆起了靠在他肩头的千枝实。被消化的食物产生热量,温度从胃袋烧了起来,传上他的额头,他的面颊。梦境像是涨潮的潮水一般,缓慢地没过他的意识,让他有种微醺的错觉。眼前的世界也仿佛置身水底,漂浮而游移不定,物品的边缘都晕开了一圈光,看起来圣洁又梦幻。他顺着自己的本能去寻找床铺,最后的礼貌停留在向李花子报备了一句他要上楼休息了,随后他便摸索着走到了壁炉背后隐藏的楼梯口处。

他仿佛在水中行走,漫长的阶梯像是一条溪流,黑色的水从无尽的穹顶泄下来,冲刷着他的脚踝,他不时停下脚步,有些困惑地看向脚下,像是在确认水位。一片颓败的暗色中,他脚腕上的金色花环随着步调沉浮着,却始终坚定地挂在脚踝上。他在暗无天日的昏暗中盘旋着,寻找着雪白而温暖的巢穴。

不知道向上攀登了多久,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做出攀登的动作。洪水淹没城镇,人类从巴别塔的顶端坠下,他听到结束女巫生命的长绳绷直的那一声叹息,火光冲天的炼狱顶上,升起一轮金属般冷色的圆月。

那月亮睁开眼,用一种狂热的爱慕灼烧着他。

最终他筋疲力尽,迎接他的终于从褪色的衰败变成了一片洁白的柔软,他鼻尖埋在一股淡淡药香气中,沉沉地昏睡而去。

…………

再次唤醒他的是干渴的嗓子。抽搐蠕动的喉头让他几欲作呕,哽得他不得不爬起身来维持呼吸。视野中近乎全黑的状态让他思考是不是他已经一觉睡到了午夜。他摸索着出了自己所在的房间,顺着螺旋的阶梯准备回到大厅去找点水喝。或许是出于喉头与脑袋灼烧感引起的不适,他心中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暴躁感,甚至很想和某人打一架。

暴力的声音在他准备从壁炉后走出时抵达了顶峰,也催动了他骨子中的暴力因子。他听到耳内嗡嗡作响的庞大噪音中加入了两个女性的争吵声,但是他没法捕捉清楚她们在说什么,但他猜测其中应当是有李花子。

……妈的,打哑谜没完没了的。他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脏话,当然前提是他真的发出了声音,然后便从壁炉后面直接冲了出去。

映入眼帘的便是两个女性打斗僵持的画面。说实话以他现在的视角来看,这一幕甚至有些滑稽,因为两个人的身影都显得极为模糊扭曲,像是两团融化的色块纠缠在一起。随着他的出现,两人似乎同时回过头来看着他。两张脸上眼珠的位置像是融化了的蜡像一般,留着深色的黏稠液体。她们似乎在说着什么,或是在大吼着什么,但他已经什么都不想再听到了。

他抄起桌旁的椅子,直接砸向了两人的方向。虽然及至他拎起来的时候才感觉的确有些重,但那不重要了。他听到了更大声的尖叫声,刺耳得让他只想捂着耳朵逃开。

凭借着本能他跑向了大门,与此同时他终于听清了至今为止的第一种声音——

那是,枪响声。

一枚子弹贴着他的面颊飞过,在脸侧留下了一道血痕,灼烧般地疼,也让他冷静了不少。

毕竟在人类的本能中,凡是涉及到生命安全方面的事,都是排在第一位的。除非在生命的发展的过程中再用思想加以束缚和控制,才可能会减少对于“死亡”的恐惧。但归根结底,人类终究是动物,兽性本能化的部分并不能根除。

所以他的恐惧,也属于合情合理的范畴。

逃命的本能让他加快了脚步,奔到门口时,他还是没忍住回头望了一眼。

视野在那一刻意外地恢复了清晰。黄昏的光倾进半个大厅,黑发的女孩淹没在最后灿烂的阳光中,逆光站着看不清她的神情。她扯长的影子中跪着李花子,肩头一大片暗色不知是影子的片段还是血迹。巫女低垂着头,那模样很像是他今天第一次打开门时看到的,像是在忏悔,也像是在寻求神明的怜悯。

然后站在光中的人向他的方向举起了枪,漆黑的猎枪口直指着他的眼前。

下一秒,她扣动了扳机。

然后,那个纤细的白发身影遮住了那死亡的空洞,一声闷响之后,白色之上溅出了鲜艳的红。

再然后,他在第二声清晰的枪声响起之前,转身跑入了暮色褪去的森林。

潮水又追上了他的步伐,他的动作逐渐迟缓,眼前是参差张牙舞爪的黑色剪影,它们割伤他裸露的脸与双手。他逐渐开始分不清自己眼前的景象和距离,只知道自己在跑,在逃,在竭尽全力地远离背后的具象的危险。

恍惚中他听到风声与树林波动的声音之间,似乎隐隐约约还夹杂着尖利的怪笑声。那声音飘忽着,伴随着他向前跑的脚步,就像是个看不见的背后灵附在他的身后。灼烧感彻底扩散开来,从肺叶烧到足尖,仿佛在经历一场火刑的折磨一般地苦痛。

他不知道自己挣扎了多久,终于见到了光源,像是冲破了束缚的茧,长时间的黑暗让他一时间甚至无法适应这柔软的月光。他眯了眯眼,夜间清凉的海风消去了不少灼热的痛苦感,令他终于得以舒了口气。

今夜是个月色鲜亮的夜晚,相对空旷的沙滩和一望无际的沉默黑海在银白的颜色下显得格外安宁。出于对森林里怪异现象的忌惮,他开始沿着海岸线小心地绕着路走,甚至打算一遇到不得已的情况就索性跳海。毕竟在水中被子弹击中的概率是相对小很多的。

照理来说,这样的程度的月光下能见度必然不会很差,但是他却依旧看不清前路,视线仿佛一直无法聚焦,眼眶干涩却也挤不出泪,酸涩得厉害。

大约在沿着海岸线走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再次用光了本就不多的力气,脱力地支着身体抬头望向远方。

他觉得今天的自己大概真的是疯了。

不然为什么天上会出现两个月亮呢?

不然为什么那轮月亮下面也有一座岛呢?

已经有些麻木的他还是跌跌撞撞地向那怪异的景象的方向跑动了两步。

随即就是一阵天旋地转,然后他感到自己的胃部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捅了一下,压抑已久的反酸在此刻爆发,他双膝一软跪在了被海水淹没一半的沙滩上,呕得天昏地暗,好不容易进入胃袋的食物被几乎没怎么消化地重新还给了大自然。

而在他被呕吐搞得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拱起的背部却突然被什么坚硬的东西顶住了。

嗡鸣的耳膜终于恢复工作,一片浪潮声中,他听到一个有些颤抖的小姑娘的声音。

 

“不许动!回答我!……你……你是狼么?”

Ⅲ  词(人)

词语在某一天,

曾经是热:一片人类的唇。

曾是仿佛青春晨曦的光;不止:是闪电

在这赤裸的永恒里。某人曾爱着。

不在以前不在之后。

言词萌发。独一和纯粹的词

永远——爱——在美丽空间!

——《不朽者》Ⅲ

有时不得不承认,呕吐是治疗胃部疾病的最佳手段之一。

至少在他身上,这种治疗方式的优越性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在挨了一记莫名其妙的肘击狠狠地吐了一次之后,他觉得自己的意识反而清明了许多,感知也不再像隔着一层水那样地迟钝和难受。就像现在,他觉得自己大概已经猜到了,自己后背上抵的东西和拿着它的人。

不过跪在水里的感觉实在是不大舒服,所以他想要先站起身来。身后的人显然也察觉到了他的举动,于是抵在他背上的东西力道更重了。

“都……都说了不许动了!你再动我,我真的要开枪了哦!”那虚张声势的恐吓犯还在努力地试图体现她的可怕之处,可他已经在心内无奈地笑了起来。

“是是,可我不记得休水除了千枝实酱和宽造老伯以外还有什么人有持枪许可的——还有,如果是被可爱的女子初中生猎杀的话那我也是死得心甘情愿呢——”

话还没说完,不出意外地,背上又被挨了狠狠的一下。疼得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身后抵着的东西倒是松开了,一起传来的还有女孩有些羞愤的声音。

“果然一点都没变呢,你这个变态的轻浮男!”

而他终于从海水的浸泡中有些狼狈地爬起,带着一脸早已准备好的微笑,看着身后正拿着一支手电筒跳脚的短发少女,卷岛春。

“是呢,你也是一点都没变啊,和以前一样可爱呢,小春。”听到这话的女孩当即有些面红耳赤,撇着嘴也不知是生气还是紧张,眼神却不自觉地瞟向他的方向,棕褐色的眼眸中闪烁着一点欣喜的光。

“那个,我的腿跪得有点麻了,能拜托你扶我一下么?”看出了女孩想要靠近却又不敢靠近的心思,他便主动示弱,给她一个下台阶的机会。果然,小姑娘嘴里嘟嘟囔囔着什么,但还是走过来主动扶起了他的身体。虽然其实她的力气也并不大,比起搀扶,更像是他半抱着小春在走。

微凉的夜风中,他们蹒跚在银白的沙滩上,气氛竟意外地显得有些旖旎,当然前提是他没有刚刚经历一场追杀。

“小春啊,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刚刚说的‘狼’,究竟是什么?”

然而这次,卷岛春没有立即回应他的问题。他们继续沉默地沿着沙滩行走,皎白的月色散落在他们身上,像是神明垂下的这一息怜悯的目光。走着走着,他逐渐感受到,他依靠着的女孩的肩头那越来越不可控制的颤抖。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而女孩也在同时停下了脚步。他此时才感受到,女孩的手不知何时正紧紧地揪着他衣服的里衬。

“那个……”他刚想开口,就被对方打断了。卷岛春的声音已然是浸泡在一汪泪水之中了,但她还是努力克制着自己的颤抖,小声地问着:“阳明,阳明……我,现在可以哭一下么?一下就好……”她像只惹人怜爱的幼猫那样蜷缩在他的身前,额头抵在他的胸口,手指死死攥着他的衣角,就像是抓住了一条逃离地狱的蜘蛛丝一样。

他低低地吐出一声叹息,然后抬手摸了摸女孩栗色的发顶。像是收到了某种信号,下一秒,女孩便埋在他的怀中,从小声地呜咽逐渐变成大声地号啕。而他就那样安静地站着,任小小的女孩歇斯底里地把情绪都发泄在他的胸口上。

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见到了的三个人都要先哭一场,但是他还是耐心地等待小春哭够了才继续之前的问题。

然后从女孩还时不时抽噎的声音中,他得知了她上岛后至今的经历。也大概理解了为什么之前会发生那样的事。

一座看似平静的岛屿,早在他们上岛的当天,就开启了一场游戏,一场如同杀戮秀场一般的游戏。

其实规则并不是十分难懂,大概是类似于之前在休水进行过的黄泉祭之宴的简单版本。每天中午十二点时,在那座洋馆一楼大厅的画框下,会更新当天需要被处决的“女巫”一条身份信息的关键词,而大家要根据这条线索指认出“女巫”,并且在黄昏时进行处刑。

这个游戏规则听上去,比起为了达成某项目的而进行游戏,更像是单方面地为了虐杀而进行的项目,而且最后基本可以明确了,生还的玩家应该只有一人。比起普通的狼人杀,这听上去倒是更像《大逃杀》的项目。

“所以为什么非要进行这个奇怪的游戏不可呢?这明明就不正常啊?”看着他深锁的眉头,小春原本红晕还没消退的眼圈又重新红了起来。她小声地嗫嚅着,强忍泪水却又再次开始带上了一点抽泣。

“是啊……我也觉得很奇怪……但是大家都很坦然地接受了……千枝实姐……李花子姐……泰长哥……连望仔都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可是……明明很奇怪啊……这根本不对吧……为什么非要进行自相残杀的事情不可啊……明明……一切都过去了……大家都还好好地活着……

“就像之前一样,说什么要去杀人……狼神的使者要净化黄泉人,我们才是正义的一方……可明明杀人就是杀人啊!”

呵,是啊,她的确说了一句广大正常人都该知道的实话,可这座岛上似乎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正所谓封闭群体的“正确性”或者说“神的意志”也就是这种东西了。

或者说,封闭群体性的集体思想扭曲而可能造成的“灾厄”,也就是这种东西了。

但现在,他没有办法也不能直接去和她直白地讲这些,毕竟就算抗压能力再强,她也终究只是个14岁的小女孩罢了。

“我说过的吧,你不必强迫自己认为这是对的。”他轻轻地揉着女孩的头,语气尽量温柔地说着。

“现在我们也已经不在休水了,神明与人的恩怨也都已经了结了。我不会对你说教些什么,但是我们也是约定好的彼此的‘坏人共犯’对吧。

“‘坏人’也是有‘坏人’的特权的,‘坏人’是不需要受一切常理束缚的。因为一旦决定要成为‘坏人’,就没什么需要顾及的了。”

“所以,”他俯身凑近女孩的耳边,“你做了什么的话,讲出来也是没关系的。”

卷岛春的身体很明显地僵硬了,但是最终,在深深吐出一口气后,她像是终于放下了很多无形的东西,泛红的眼睛再次抬起,还濡湿着的眼眸中已经多了几分坚定和说不清的东西。

她还有些哽着嗓子,语气却已经努力显得平静,就像是他们在被迫成为“狼”的那个夜晚的故作坚强一样。

她说,好,那我都讲给你听。

这不是个短故事。

他们从月光萦绕的深夜讲到了破晓的黎明。

虽然今天并没有朝阳,天幕从绀色逐渐被漂洗成一片灰白,空空荡荡的,上面什么都没有。

就好像太阳再也不会出现了一样。

卷岛春似乎也已经讲累了,她的语调从一开始的强作镇定,到后来的逐渐无力,再到最后,变得机械而又木然,如同她现在显得面无表情的脸一般。

她的讲述中包括了很多人的一生的终结,比如她喜欢的作家兼记者小姐,马宫久子,她一直依赖的邻居哥哥织部泰长,再比如她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酿田近望……他们的死法各异,死亡原因却是一致的,甚至是听上去有些滑稽的。

他们都死于这场“审判”的无妄之灾。

不过从其中他至少也知道了为什么这场游戏能够让所有人加入的原因。

马宫久子,就因为她那坚定的“正义感”,再次作为了被献祭的第一份祭品。

她与其他被处刑的人不同,她的死亡似乎更像是一种警告。

“因为那时她明确地拒绝了,说绝对不要参与这种变态游戏,这简直就是中世纪的什么运动的再现。然后当天夜里,我们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在海里了。幸亏李花子姐睡得不沉,所以大家才能平安地回到岸上。然后,就只有马宫久子一个人没有回来。

“直到昨天我们在那边沙滩烧烤的时候,才发现了她的尸体。”

“他们都说她是因为不遵守规则被杀掉的,违逆规则就会得到这样的下场……但是望仔悄悄跟我说她只是被淹死的……”卷岛春是这样说的。

而每当她提到酿田近望时,似乎都是一副非常不愿回想的模样。想来也是,在现实中自己自小一直陪在身边可以依赖的青梅竹马突然死去,而且再也不会像之前一样“回溯”,任谁都会感到痛苦吧。

“望仔他真的很聪明的,他好像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离开一样……那天海滩边上只有我们和千枝实姐,当时我们刚刚把马宫小姐埋葬,我和千枝实姐都没什么胃口了……只有望仔还是一副不大在意的样子,还准备吃我烤的有点糊了的肉……”不过最后,她还是说到了那个有些精灵古怪的男孩。他的死对她而言像是一道极难以迈过,却又不得不迈过的高墙。

然而在迈过之前,她也不知道那端等着她的是解脱的自由,还是永恒的地狱。

“但是在吃之前他突然和我说……

“他说,小春,我尊重你的选择,比起‘神’啊‘规则’啊之类的东西,你自己觉得幸福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

“当时我并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的,他也依然是平时一副没心没肺笑嘻嘻的模样,后来我们灭了火,千枝实姐说要去消化一下,尝试捞一点海产当夜宵,我就陪着她一起去海边了……望仔当时说他吃得太饱有些困,就在附近的树林边午休等我们……然后等到我们回来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没有呼吸了……”尽管讲到此刻她的语气已经十分麻木了,但是还是能听出一点无法控制的颤抖,她将脸埋进手掌间,像是已经累到没力气再说下去,又像是,在逃避什么。

面对她实则漏洞百出的发言,他并没选择去直接拆穿,而是问了一个听上去与刚才的沉重气氛完全不搭调的奇怪问题。

“所以第一天被处决的人是谁呢?”

这个问题像是碰上了一块巨大的钢板,制造出的激荡足以直接撕破两人逐渐变得僵硬的和谐气氛。卷岛春松开蒙在脸前的手,望向他的眼中全是无法遏制的错愕,或许还有一点,被点破的惊恐?

因为这句不合时宜的发问,他们中间的空气僵硬了很久。直到其中一人的肚子叫了起来,然后感染了另一个人的肚子,同样的尴尬反而让两人好像又有话可说了,毕竟生存问题面前,其他东西都显得有些多余了。

最终问题由卷岛春有些气鼓鼓地从包中取出两个饭团,并把一个生硬地扔进他怀中而告一段落。他拿起那个形状看起来颇为精致的饭团看了看,剥开来却发现上面撒了满满的芥末,不由得失笑出声。而笑声又点燃了小姑娘的怒点,她气鼓鼓地三口两口就塞完了自己手中的那一份,然后站起身来向海岸的方向走去。

“你去干什……”他还没来得及问完就被她凶狠地打断了。卷岛春回过头,恶狠狠地瞪着他,看到他老实地闭嘴之后,她才说道:“我·去·上·厕·所·,·怎·么·你·要·跟·着·一·起·来·么·?”凶巴巴的语气大有他要是真的跟过来就要扑过来揍他一顿的意思。他只能老实地叼着嘴上呛人的饭团,一脸无辜地向她挥了挥手。

…………

卷岛春回来已经是近两个小时之后了。

但是她没想到的是,还有人在等着她回来。

“你……你……怎么还……”女孩的语气中满是失态的慌乱,她语无伦次地后退着,却被跟上来的男人挡住了退路。

“为什么我还活着是么?”他面色如常地摁住女孩的肩膀,仿佛半个小时前差点一脚跨过三途川的人不是他一样。

“在这里和你先科普一个医药类的知识吧,毛地黄是可以作为乌头解药的存在,只不过直接嚼的味道不太好就是了。”说着他做了一个吐舌头的动作,像是在吐干净口中还残留的苦味。

“我说过的吧,当‘坏人’是有不受到一切束缚的特权的,所以不按套路出牌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但是。”他低头看向卷岛春始终握在手上的那只便利店里比比皆是的普通手电,叹了一口气,收起了那一副故作姿态的恶人嘴脸。

“没有必要一定要逼自己成为一个‘坏人’。”

卷岛春紧握的手慢慢放松了下来,她别过脸去,只留下脸侧一个小小的梨涡。

“你这个人,一直都这么……这么让人讨厌……真的是败给你了啊。”

 

啊哈~抓到了~

然而,往往情节的发展就在下一刻。

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提着双管猎枪,一脸微笑的千枝实。

紧接着,在他发出声音之前,就被来自背后的猛击而打得失去了知觉。

…………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但他现在一点也不想听到这句话,也不想再看到历史重现了。

这甚至已经让他感到有点烦躁和厌倦了。

可他没的选,现在可不是galgame中,还有那么五六七八个选项去控制结局的走向。

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转移了一个地方,浑身都近乎被打断一般的痛楚让他怀疑他是直接被捆住一路拖到这里来的。眩晕感依然很重,打他的人大概是下了狠手,没有直接休克就已经算是万幸了。

由于躺在地上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几双脚,通过风格他基本能辨认出,那是芹泽千枝实、回末李花子以及卷岛春。而卷岛春的脚旁,正放着一段很长的,令人不安的粗麻绳。

他预感到了什么,于是拼命挣扎着半跪起了身体。感受到他的举动,站在旁边的两人默契地开始了行动,就像是为了这唯一的观众而特意上演准备的戏码。

视线抬高之后,他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又被积雨云完全占领,四周黑沉得根本无法判断时间,强风吹过刺得他连睁开眼睛都有些艰难。

他们好像处于很高的地方,时间大概或许是黄昏。

他在一片衰败的色彩中看到色彩鲜亮的女孩,她纤细的脖颈上套着粗粝的绳套,背对着他静静地站着。风中那段身影显得是那样瘦小,仿佛是一笔被画家错涂上的颜色,下一秒就要因为格格不入而被抹去。

像是感应到了他的目光,女孩回过了头——

那一幕是他无比熟悉的模样,几乎无异的复刻,只是这次没有了那显得绚烂而又悲壮的夕阳,他模糊的双眼甚至不能十分清晰地看清她的笑脸。

由于风声呼啸,所以她放大了音量喊着。这样的一幕大多都是出现在青春浪漫的校园肥皂剧的高潮,没想到她第一次说这样的话,却是在生命终结的绞刑架上。

她说,记得,你还欠我一个吻,属于大人的那种吻。

她说,虽然做真正的“坏人”是件很快乐的事,但是来生她还是想尝试当个正义的使者。

她说了很多只有他们之间才知道的秘密,属于“共犯”的秘密,像是恨不得把他们之间的回忆全部都一点一滴地说出来。

而旁边的两人木然地站着,就像在舞台上上了发条的人体模型那样。

“是她的啊。”这是千枝实的声音。

“是她的。”这是李花子的声音。

“难怪她这么拼命。”

“是呢。”

连对话都仿佛是台本一样古怪而毫无情感。

他看着那两张并不陌生的脸,却发现她们看向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块死肉,甚至可能还是一块趴着苍蝇的腐肉,目光中的厌恶几乎溢于言表。

但卷岛春还是在不停地说着,尽管她似乎已经快要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但是她还是在不停地说着,直到他终于领悟了她的用意。

终于,还是到了最后。她提高了嗓音,发出了他曾经无比头疼听到的标志性的三声笑,然后和他告别——

“那么,来生再见了,人类。”

这是她最体面的来与他告别的方式了。

在这时他才注意到,卷岛春的手中,还紧握着那只手电。

下一秒,伴随着一道劈下的闪电,她的身影便从站着的边缘消失了。

紧跟而来的滚滚雷声中,他却仿佛听到了那根绳子绷紧发出的最后一声呻吟。然后,他拿出之前她为他拖延时间争取到的体力,迎着浇头的暴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压顶的黑云下,一道手电筒的光在雨幕迷蒙的永夜中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微光。

  地(世界

大地被感动,

散发植物的欢欣。

看哪,已诞生!

绿色的羞涩,今天航行在仍崭新的空间。

蕴藏了什么?独一,纯粹的自身,

再没有别人栖居。

只有世上暗哑的恩惠,最初的,

到群星间,轻快,纯真,

在金色的光里。

——《不朽者》Ⅳ

能里清之介是个凡才。

在藤良村属于上三家,承袭着“乌鸦”之名的能里家中,与天赋奇才的兄长相较,他的确不是什么惊艳的存在。

活在天才辈出的家族之中,日浸月染间,他最终选择放弃成为“长者”的特权,离开了闭塞的故乡。所幸外面的世界并没有给予他一记迎头痛击,生活意外地保持着琐碎的安宁,像雨天后掺进了沙子的池塘,晦涩的点滴在平静的表面下缓缓下坠,最终又是一世祥和。在努力的学习中,他最终拿到了医师资格的证书。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尽管,人生似乎已经彻底归于平静,成为一条再无一点波澜的直线,宣告了结束,也宣告着亡故。

“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知足而常乐,这就足够了。

至少他选择了自己的道路,他拥有着“自由”

没什么比这更令人幸福的事了。

然而,世界上发生的一切都有它的意义,也必将产生一定的影响。

在三年前,他收到了来自村中的信件。信中要求他不要再在外面游手好闲,老老实实地回到村中的诊所帮忙当医生。

那一刻,他才意识到,实际的自由,只不过是拴在脖颈上的绳索尚未收紧,而幕后人正好整以暇地牵着线,像是嘲笑他无能的庸碌。他并不想回去,因为回去之后要承担和经手的一切都像是回沟一般刻在脑皮层上,本能地令他觉得恶心。

但很快他又发现,那根绳索并不只是“约束”那么简单。它的根源与他的生命紧密相连,如同婴儿连接着母体的脐带,扎根在他形成之前,生长在他灵魂的深处,无法逃避,也同样无法拔除。

“作为村里的长者,必须遵循‘正确’的规则,保持对庶民的优越感和蔑视休水的态度。唯有这么做,才是‘正确’的行为。”

然而他却清楚地知道,装腔作势是不会产生任何正确性的,与其如此更重要的应当是,是否拥有与高位相符的才能。

但这些,在这片群山包围的闭塞村落中,其实反而才是最不重要的。如何能以世俗的“正确性”来评判上藤良与休水呢?这里是被“神”的正确性所支配的领土,完全听不进一点外界的声息。

或者不如说,如果真的以外界的正确性来判断这一系列存在于休水的“神迹”,恐怕会得到完全与之相悖的阴谋论也说不定。但“申奈明神”刻印在他们脑中的“正确性”,会迫使他们由于恐惧和怀疑自己而忽视,甚至疯狂地抵触这种事实上“正确”的,却在他们眼中最为荒诞可怖的可能性。

能里清之介是个凡才,但注定也是有才能的。得知召唤他回村子的是目前势力最不可一世的三车家后,他已经基本了解了局势趋向。

世俗的“正确”也好,神明的“正确”也好,不过都是一种强权形制的意识产物,是可以被逻辑证实的,可被理解的。而对他而言,可以被理解的东西,就总能找寻到克服恐惧的方式。

但是只有一件事,他至今无法完全理解,也无法真实地相信。

 

他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从未知的非自然事件中,被人拯救了出来

 

而这一切都起源于,尘埃落定之后,他在某天从电子邮箱中收到的一封邮件。

邮件中一个名为“房石阳明”的男性向他几乎可以说是声情并茂地讲述了一段正常人想也不敢想,甚至是无法接受的超自然经历,并最终托他好好照顾回末李花子。

他原本只是出于礼貌才将这封邮件读完,但是其中的某些他从未对人提起过的细节,包括自己那有些难以外露的爱好,对方都一清二楚。这一点让他在难以置信的情况下也开始尝试去证实这一系列超自然事件的可能性。当然凭借他卓越的大脑和来自村民们的只言片语,他竟然很快就几乎复盘了整个事件的过程。

但是唯一让他怀疑的,就是“房石阳明”的存在。

他的大脑几乎对这个男人本身没有留下任何的印象,但是千枝实与李花子却能很清晰地讲出这个“人”身上的种种细节,这种感觉真的让人有种惊悚的震撼感。

而且在他仔细地思索之后,他逐渐地从脑海深处提取出一些可以排除捏造之外的信息片段。就像是突然被叫醒的梦境,扯碎的残片四散在记忆的各处,不知何时就会在无意识中被读取出。

世界上的确是有名为“清醒梦”的存在,或者我们也可以称为“白日梦”。

而这种梦境其实更类似于脑内处于一种活跃意识状态下的浅层睡眠,所以对于梦境的感知和梦境本身的质感会受逻辑思维的控制显得更为真实。

但那些片段未免也太真实了一些,以至于真实到他开始第一次怀疑自己一向自信的大脑出现了某种无法理解的错误。

他能够理解关于自身倾诉欲与潜意识中的压力强度而导致的梦境倾向性,而梦境中的内容往往都是最理想性的,或是反之最令人不想面对的。一般来说的确也只有相对极端的梦境才更容易让人存有记忆。

但是如果有人在某天告诉你你梦境中堪称完美的“故事”或者“人”是真实存在的,是现实的,那么无论是谁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吧。

而“房石阳明”正是这样一个存在。

因为他在他的记忆碎片中表现得过于完美,以至于说他是真实存在的人,反而让人难以置信。

他能够无微不至地在你最舒适的区域内给与你你想要得一切回馈,百利而无一害——

简直就像是自己脑内最深处最难以外露的欲望的具实化的妄想一般。

可一切不过都是过去式了。比起令人沉沦但虚无缥缈终会消散的梦境,还是当下真实的生活更为重要。

他伸了个懒腰,顺着别馆的二楼开着的窗望出去。刚刚雨过天晴的水蓝色青空和山间飘散的淡淡雨雾,草丛中错落的虫鸣与丛林间的鸟啼都让人格外地觉得安逸。

一派常规的山中乡村应有的日常,是平静又再普通不过的一天了。

谁又能想象到这里曾经险些发生了毁灭世界的灾害呢?

他捏了捏鼻梁,把注意力重新投放回正在研究的常见草药集上。刚刚整理完乌头的部分,笔记的空白处正停留在“颠茄”的前方。事实上这种植株在日本本土并不算十分常见,他对于这种植物的印象也仅仅停留在根茎干燥后可以用来治疗哮喘与胃酸过多上。

为桌角的茶杯续上一杯热茶,暗暗计算着李花子出去旅行大概会回来的日子,他突然觉得这样的人生其实已经让他十分满足且幸福了。

今天应该是个适合晾晒衣服的晴天,下午就一边听着佛舍利摇滚的专辑一边做大扫除好了。

说起来,好像梦里的那个家伙也是佛舍利摇滚的狂热爱好者呢,真是真实得有些夸张的详细设定啊。

他把那些庞杂的念头赶出脑海,重新伏案于书本之上。

这于他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罢了。

Ⅴ 火(天启

所有的火悬置,

激情。光是独一!

你们看它多纯粹地升腾,

直到舔舐天空,

同时所有的飞鸟

为他展翅。不燃烧!

至于人?从未。

人类啊,火焰依然,

离你而自由。

是光,无辜的光。

人类:永不要诞生!

——《不朽者》Ⅴ

究竟是谁疯了?

他已经不知该如何去评价了。但是摆在他面前的现实就是如此。

血淋淋而又过于简单粗暴的事实。

这里比起之前的休水人狼村,更能让人感受到一种原始的疯狂。而与之又不尽相同的是,这里没有古老“神明”的镇守,每个人都各自为政。

杀戮不过是个冠以正义名号的东西,而在这里,谁都可以扛起那面所谓的大旗。

甚至可以说,人们已经疯狂到连那块遮羞布都不再需要了。

毫不避讳肆意而出的欲念和妄想,横行交错,就像蜘蛛的网一般将他们全部紧紧地裹挟在一起。

于是便有了这样矛盾又滑稽的一幕。

一群人严肃地执行着一个看上去规则形同儿戏的游戏,而这个游戏却能轻易判决他人的生死。

多么可笑又可怕的展开啊,真的是让人在震撼的同时更加想要窥探这怪异背后的本质了,不是么?

…………

这应该是他来到岛上的第五日。

……也是他独自一人探索岛屿的第二日。

在第三日再次“目睹”卷岛春因他而死之后,他就彻底远离了那栋洋馆附近的区域,独自一人开始潜藏在岛的四周进行探索。

回忆起他们一起被捕的景象,依旧像是一场梦中梦一般的不切实际。

他甚至并不明白那莫须有的罪名究竟该是什么,然后他就看到那稚嫩的女孩脖子上套着粗重的绞绳,回头冲他努力扬出一个漂亮的笑容,再然后,她娇小的身影就从那块残缺的角落消失了。

再然后,他就迎着暴雨逃进了树林。

…………

第五天,白天他一直小心地在树林最茂密的区域中隐藏着自己的行踪。毕竟在没有搞清游戏规则之前,他真的不想再和那群无法讲道理的家伙碰面了。真实的人生只有一次,而他这次也完全没有回溯一样特殊的能力,如果死掉的话那就完完全全是Game Over的Bad Ending了。

没人想死,他当然也不例外。

而意外收获是,在躲藏调查的过程中。他终于碰到了那个如同鬼魅般的黑影,看上去是在这座岛上唯一局外人的,一个疯疯癫癫戴着顶船长帽的白发老人。

是只要有怪谈的地方就一定会出现一位狼爷爷一样的凑人数担当么?他的脑袋已经先理智一步吐完了槽。不过出于之前狼爷爷的伪装,他还是本能地进行提防。当然,很快他就发现,对方真的是个货真价实的“局外人”,无论是从精神方面还是行动方面。

老人似乎连英语都不会讲,张口就是呵呵的傻笑和无法听懂的当地土著语。以他的神志似乎不足以与他做出任何有效性的交流,能停留在他面前而没有乱窜大概已经是最大程度的自我控制了。

他注意到老人的皮肤干燥而黝黑,和之前在海滨的渔民们的样子极为相似,应该也是生活在这座岛或者这片海域周边的住民。裸露出的手臂上留着明显泛白的陈年旧疤,看上去很像是水手身上会留下的那种。

老人浑身几乎只裹着类似破布一样的衣料,但是头顶上的帽子相较之下却显得格外地新,像是有在认真打理的样子。而只要他做出像是要去触碰老人帽子的样子,对方就会立即怒不可遏地做出随时准备暴起的姿态,看上去活像某种野兽,让他最终放弃了调查那顶帽子的想法。

反正也是打发时间,他便索性慢慢地和老人周旋起来。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之后,他发现老人那含混的土著语中似乎总夹杂着几个类似英文的发音。

他说的似乎是,“ALice”“Mad Hatter”“Sheep”与“Moon”。

看样子他大概将自己幻想成了爱丽丝漫游奇境中的疯帽匠吧。他无奈地摇着头。至于后面的两个发音,由于老人毫无清晰可言的吐字,他并不确定一定就是这两个单词,只是凭借着感觉得出的结论。至于为什么会在爱丽丝故事中加入小王子的要素,那他只能将其归结于老人那混乱的大脑临时串了台。

他就这样无所事事地和老人一直待到了日落西山。其间老人一直拿着根树枝在土地上涂画着歪歪扭扭的表格,显得甚至有几分过度的专注。终于等到太阳完全从海平线褪退去,老人才恋恋不舍般地放下手上的树枝,站起身来,然后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就开始向海的方向奔跑。他惊愕之下并没有来得及挣扎就已经被带着跑了出去,等到他回过神时,他们已经跑到了能淹没膝盖的海水之中。

他本能地开始挣扎,但却发现老人的力气大得出奇。那双枯槁的手像是鹰爪一样死死桎梏着他的手腕,让他不得不跟着他走向未知的海域。老人似乎很开心的模样,甚至边走边在没膝深的海水中蹦蹦跳跳,活像个放学回家的孩子,腰间挂着的铁环随着动作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而他跟在后面,满脸都写着听天由命。

他们沿着海水的方向走了很久,直到西方的天空都已经升起了一颗过于耀眼的明星,他们才抵达了目的地。

最终,老人带他停在了一处极为隐蔽的岩壁旁。由于天然的地理优势,这里似乎正好处于涨潮触碰不到的边缘,而且周遭囤积的从海上漂来的浮木,完美地掩饰了本就不大的洞口。

老人率先钻进了洞穴,但是手依旧紧紧地拽着他的手腕。拉扯的疼痛迫使他被迫跟上对方的步伐。洞穴中却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黑暗而潮湿,里面竟然意外地生着火,而火旁还坐着一个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人。同类的人呢?

那人披着干练的休闲西服外套,抱着膝盖蜷缩在火堆旁,断了一半跟的浅口皮鞋被丢在身侧。看到老人,她下意识地更加蜷缩紧了身体,并且向后方的洞壁上靠了靠。不过老人也没怎么理会她,径自绕过火堆走向了更深处的地方。留下他和女人面面相觑。

“啊……这还真是……原来是你啊?”短发的女性脸上的恐惧似乎退去了不少,留下的是一种疲惫而又有些无奈的笑容。

“好久不见啊,阳明桑。”说着,她拨了拨火,向内挪了挪,给他腾出一块地方来。“坐过来烤烤火吧,你的裤腿都湿透了。”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于是他便也坐到了她的身旁。

“的确是很久不见呢,马宫久子小姐,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回应他的是一声与之前无异的苦笑,甚至听起来更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无奈。

“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啊。”

“所以,你也是被他们‘驱逐’的一分子么?又或者说,你是不肯成为他们‘同类’的人吗?就像我一样?”

马宫久子听到这话后又摇了摇头,无奈像是要被雕刻在她的五官上一般的显著。“我只不过是不想参与这种所谓‘正义’的狩猎的普通群众罢了。”

“果然,‘异类’也是要被铲除的是么?不然这也不难解释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了。”

“确实,不过这应该已经算是这个游戏的漏洞了。至少不像你小说中写的那种,不遵循绝对的规则就根本没法活下去的剧情,要不我们恐怕也没机会坐在这里聊天了。”或许是文学工作者之间特有的磁场,马宫久子的状态开始逐渐地放松了下来。她拢了拢垂到脸侧的头发,姿势明显放松了许多。

“或者说,其实这个游戏的重点根本不在所谓的‘规则’上,而是在游戏的‘过程’或者最终要达成的目的上。”

“果然你也有相同的感觉啊。”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似乎都从对方那里心照不宣地读出了些什么。

“从规则的制定方面,我觉得更像是中世纪的大面积‘猎巫’事件的改编。说白了,只是为了达成目的而进行的合理化杀戮罢了。”

“但是有一点不大一样欸,如果说中世纪的大面积猎巫是教廷为了巩固统治而放任民众互相举报从而无法团结来抗衡权贵阶级的话,那么这一次相似的游戏规则的高层受益方又在哪里呢?”

“比起有目的性地进行有逻辑性的活动,这更像是一群反人类的家伙进行屠杀的乐园啊!”说道这里,马宫久子皱了皱眉,想是想起了什么令人不舒服的画面。

“或许,这次的受益方就是所谓的个人呢?”他神情平静地从脚边拿柴添进火堆,这样淡淡地说着。

“人类与动物很重要的本质区别就是,人会有属于自己意志的欲望,而动物有的只是出于求生本能的条件反射。欲望是人最大的行动助力,相对的,也会成为人最深层的心魔。

“如果现在有人告诉你,这块本来属于所有人的蛋糕,只要你想办法把其他人都拽下去就可以独享它,我想大概没有人会不动心吧。”

“的确,我承认,这就是人性所在的地方啊。”马宫久子用手背抚了抚额,长叹了一口气。他看着显得格外无力的疲惫女人,不由自主地问道:“所以,为什么不离开呢?就像你说的,这里也没有强制性必须停留在此处的剧情要求,你完全可以选择向外界求援……”这话立刻又换来了一个新的苦笑,女人像是累极了般,将头埋在并起的膝盖上用力地蹭了蹭。

“阳明你听过坦塔罗斯的故事么?一个永远也没办法到达希望的故事。”

“坦塔罗斯由于触怒了众神,被打入了地狱,饱受苦痛的折磨。他站在一池深水的上方,头顶是一块巨石。清泉从他的颈侧流过,而当他想低下头去喝时,那水便会流开。结满果实的枝干就垂在他的额前,而当他想去够果子的时候,却总是差一点。只要他的动作稍微一大,那块巨石就会落下将他压得粉身碎骨。”她顿了顿,“最痛苦的事永远都不是看不到希望,而是看得到希望却永远也触碰不到,只能一次一次被打碎。”

“我完全能理解,真是辛苦了……”他伸手轻轻在她肩头安抚性地拍了拍,目光向山洞外望去。一片安宁的黑色中,潮水一波一波地冲刷着洞口的位置,但是却不会倒灌进来,这里的确算是个相当不错的藏身之所。

潮水引发了他的思考,他突然问道:“马宫小姐,您知道什么星星会在午夜时分的西方升起么?”

“欸,这……毕竟我也不是专攻自然学方面的……?不过,说起最有名的,出现在西方的星星,应当是伯利恒之星吧?”

“因为这个和基督教之间有联系,所以我也算有所涉猎来着。”她挠了挠头,似乎是在思考相关的文献。

“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二章》记载了伯利恒之星这一异常的天象:传说伯利恒之星是圣诞树的顶端的一颗星星,大约两千年前,当耶稣在马厩里降生时,这颗星照亮了伯利恒的早晨。而占星术士认为,明亮的星星与地上的君王有某种联系。

“不过在天文学上对伯利恒之星的解释还没有达成统一的共识。因为按照地球自转现象,天上的星星每天都要随着地球自转东升西落。稳定地出现于北半球西部星空的星星是不符合天文学常识的。但是根据圣经的记载,这颗星在天上至少存在几个月到一年以上,而且只出现于耶路撒冷附近星空,之后神秘消失。当然也不排除圣经捏造或者是夸大事实的可能性,我们最多只能猜测它存在的可能性。怎么了,突然问这个问题?”

“啊,没有,那个,说起来,一开始到这座岛的时候,我还以为我们要做的可能是在致敬《无人生还》的剧本呢,不过我们只有七个人,大概没法符合那首童谣了。”他半玩笑地活跃气氛道,而马宫久子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眉心似乎跳了跳,不过她也没有针对这点多说什么。

“但是岛上关于‘7’的部分的确很多呢,而‘7’这个数字关联到的东西也未免太多了一些。上帝创世纪花费了七天,人类的原罪有七宗,但丁的神曲中的炼狱也是七层。在西方的理解中,‘7’好像是具有‘未生成,或未被产生’的特征。传说中它是‘打开宇宙的钥匙’,是属于土星的领域。而土星由萨图恩司掌,萨图恩是老年之神,时间之神,也是变化之神。”

“所以‘7’的定义好像是很独特的一种,像是几欲破壳之前的混沌,或者说是一种即将开始的积极状态。算是个很神性又阳光的数字吧。当然,我是不相信这个的啦。”她露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

“不过好像有一首诗的意义和这个数字的定义不大符合来着?我记得我好像有记录过……”说着她伸手在外套的口袋里竟掏出了一沓有些泛潮的稿纸来。

真不愧是记者的专业素养啊。看着马宫久子一瞬间干练起来的眼神和动作,他不禁在心中默默地感叹着。

“啊,找到了。”她将手中的某张稿纸递给他。他就着火光看着上面工整的字迹,那上面写着:

 

Solomon Grundy

This is the end

Buried on Sunday.

Died on Saturday,

Worse on Friday,

Took ill on Thursday,

Married on Wednesday,

Christened on Tuesday,

Born on a Monday,

 

所罗门•格兰蒂

日曜日被埋在土里

土曜日死去

金曜日病加重

木曜日得病

水曜日结婚

火曜日受洗礼

月曜日出生

 

他盯着短短的一首诗,那一瞬间好像突然读懂了什么。

而当他准备将纸交还给马宫久子时,却发现可能是由于发潮,那张稿纸的下面还粘着另一张纸。他不动声色地将那张纸剥离开,看到上面写着的,竟然是之前在大厅画框中看到的诗的完整版本。

而有些耐人寻味的是,他第一天看到的那段诗词的位置却是在整篇诗的倒数第二段。他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将纸叠回成原本的样子还给马宫久子。

“今天好像是就快要满月了,没想到这里满月的时候涨潮都不会被淹没,真是相当安全的居所呢。” 他突然这么感慨道。

“欸,你记错了吧,满月应该是两天前的事了吧。”

“啊这样,可能是在岛上待得久了,时间都有些搞不清楚了。”他边说边起身向洞口的方向走去。

“今夜的月色真美。”

从背后传来一声没什么恶意的轻声嗤笑。

“我说啊,我可不是休水那里一哄就会傻傻跟着走的小姑娘,你这样的家伙,我可见得多了。”

“哈,那真是遗憾啊。”他摇了摇头,然后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

“那么,祝你好运了。”

“你也是。”

他的身影无声地滑进了波涛起伏的夜色之中。

Ⅵ 气(创世

远超过洋海,空气比海洋还要广大,都安静。

无人的明澈在守望,

或许有一天大地的躯壳,

能感知你,人类,不可战胜的

空气,不知道自己栖居在你怀里。

没有记忆,这不朽的,空气在发光。

——《不朽者》Ⅵ

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

当然那很可能只是他自己以为的。

马宫久子的那句祝你好运仿佛还回响在耳边,不过好像没有什么意义了。

他们都不曾好运过。

她在说完那句话没多久大概就被干掉了,坦塔罗斯头顶的巨石终于还是坠落了下去。

她是这群已经被欲念冲昏头脑的人之中难得还算清醒的人了,但一个清醒的人在一群疯子中无法生存也是必然的事情。

而且站在这座岛上的人,真的有所谓干净的无辜者么?

只不过是没有人站在所谓“正义”的对立面罢了。

 

现在他站在这座岛的最高处,那座古老洋馆的顶端,向下俯视着不远处的海滩。

那里站着原本登上了这座岛的所有人。

包括“房石阳明”在内。

而为什么他在岛上的时候,完全没有察觉到关于“房石阳明”生活过或者存在过的痕迹。

原因其实非常之简单,甚至都不需要用到推理。

如何才能做到完全消除掉一个人存在的痕迹?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从源头就遏制他的存在。

就像他问过卷岛春的问题,这个所谓的“游戏”,那么第一天被处决掉的人是怎么产生的呢?当时应该还不存在关于游戏关键词的提示。

现在答案就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简单粗暴地盲目指认,然后将得票最高的人送上火刑架。

而站在柴堆上的人,有着和他几乎一致的背影。

意料之中,却还是引起了他的不适。

毕竟没有什么正常人看着同类被残杀还能够无动于衷吧。

然后他就看到,沙滩上站着的其他人,那些僵直而麻木不仁的身形。

被绑着的青年有没有挣扎,他看不清,因为那仅留给了他一个背负着巨大十字架的背影。

被献祭的羔羊啊,那么谁去成为他丢去石头的人。

随后,他看到黑发的少女举起了什么东西,向着青年的方向挥去,可能是树根或者藤蔓之类的东西。她似乎非常地愤怒或者是激动,动作极其猛烈地击打着青年的身体。这种爆发性的疯狂似乎感染了其他站着的人,开始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人加入这混乱而暴力的场面。距离太远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凭借双眼,看着那一小块犹如人间炼狱一般的场面。

他们撕扯,破坏,碾碎那个挂在刑架上的可怜虫,又痴迷般地小心翼翼地亲吻那已经不会动作的手脚,虔诚得像是信徒在亲吻主的脚背。

多怪诞而又可笑的画面。

多么肮脏而又自私的欲望。

他看着这一场怪诞却又有序的处刑,神色一片平静。

他突然理解了千枝实和李花子在看向自己时的眼神何以那样惊喜,何以那样狂热。

他理解了卷岛春为什么又一次选择了笑着跳下了高塔。

他想起不久之前马宫久子那疲惫的眼神,以及那句“祝你好运”。

一切的答案都在这里得以揭示。

 

人啊。

渺小而又拥有着无限执念力量的人啊。

 

最终他们像是终于结束了这场狂宴,点燃了火堆。火势与海面上燃烧的火烧云连成一片,紫红的鲜艳色彩充斥着那一小片魔幻的空间,更远处的厚重的铅灰白的云块,正随着逐渐激烈的海风从四周迅速向这座岛屿逼近,像是在包裹着一枚即将新生的茧。

吹过鼻尖的凉风带来的味道告诉他,暴风雨就要来了。

 

Ⅶ 海(诞生)

有谁说过或许大海在叹息,

悲伤着,爱的嘴唇朝向岸边?

就让它背光拥裹着浮现。

荣耀,荣耀在高处,在海上,是黄金!

啊至高的光拥裹,歌唱

欢愉的海永不凋零的世代

那里、反射中

没有时间,海存在。

一颗不死的神之心,搏动!

——《不朽者》Ⅶ

房石阳明是存在的么?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世界上总会有那么一二三四五六七个叫房石阳明的人存在,或许里面真的就有在东大念医科的存在也不一定。“TA”可以是小说家,可以是东京的大学生,可以是个色鬼混蛋,也可以是个温柔冷静的可靠男人,以世界的复杂多样性而言,这并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那么让我们回归最开始的问题,那么,在已知房石阳明存在的情况下,那么“房石阳明”是存在的么?

姑且让我们在此继续这样称呼他,因为名字终究还是区分人最直接的标签,一个人所有细微或显著的特质最终都会被归结在所谓的“名”的总集合之下。毕竟如果除去这个所谓的假名,那我们就只能用二十代前叶时髦叛逆的低道德感栗发狐系男子小说家这样一串长且指向性也不甚明确的形容词来描述他。

名是这个世上最短的咒,从李花子曾以名向他立誓中就不难看出名的重要性。它是一种潜在的束缚,所以可以说日本式礼仪中见面先交换名片这件事也算是一种彼此表达信任的示好方式。

所以“房石阳明”先生究竟是由于不信任,还是由于什么别的原因而没有说出真名,这点我们暂且不谈。但至少说明了一点,他并不受名的束缚,相对的,自然也就不受与之匹配的道德条件因素的影响。因为被认定的名与人的关系是绑定的,当他人用你自身认定的名来进行称呼的时候,你会相对更有归属感,也就会在潜意识中更容易接受对方在这个名下对于你自身的意见与定义。

简单用游戏的概念解释来说就是,当对方用你自身认可的本名对你下攻击时,造成的伤害大概是200%,而用某个代表名或假名进行攻击的时候造成的伤害可能甚至不到50%。

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这些人依旧称呼他为“房石阳明”,因为只要有名存在着,至少也就证明还有相对的羁绊存在。

 

言归正传,正常以现代大众认可的概念而言,现实中拥有的,不受人感知及意识影响的客观存在,即是真实的存在。

那么,由这个概念,我们不难得出,其实“房石阳明”并不存在。或者说,至少顶着“房石阳明”之名的男人是不存在的。

因为他的经历和存在都处于一群人一场共梦的庞大记忆之中。

即便从梦境的循环中回归到了真正的现实,但现实中的房石阳明,还是那个在不同循环中出现的“房石阳明”么?

从这群疯狂的人的行径上来看,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或者不如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被加工过的,独一无二的房石阳明。

所以他们也注定无法达成共识,因为欲望,自私的欲望。

于是这个荒诞而又愚蠢的故事就此诞生了。当然,荒诞和愚蠢只是我们作为高高在上的俯视视角所看到的结果。套中人是无法理解这种所谓的“荒诞”性的。不过作为他们的视角,或许我们应当鼓掌,为他们为目的而拼上一切的执着而鼓掌。

但那现在也不重要了。

“房石阳明”是个不存在的人,是连梦之土蜘蛛这样的神明也无法看穿谎言的存在。他没有“正确性”,没有信仰,没有制约,冷静理智甚至于偶尔会出现反人性的行为逻辑。能够令他感到有趣与满意的,是那已然变质且疯狂的浪漫主义,以及按照自己制定的规则行事。

而创造规则的人是谁?

从神话时代到确切可考历史的时代,答案大抵是不言则明的。

 

还记得“二律背反(ANTINOMI)”的概念么?

“规律中的矛盾,指在相互联系的两种力量的运动规律之间存在的相互排斥现象。而在康德的哲学概念中,二律背反则指对同一个对象或问题所形成的两种理论或学说虽然各自成立,但是却相互矛盾的现象,又译作二律背驰,相互冲突或自相矛盾。”

而世界和梦境都遵循“二律背反”的原则,也就意味着,当某样东西要在“梦境”成为真实的存在,便需要参与梦境的每个人都对此进行认同。而要将这个梦境与现实相融,则需要灾厄的力量。也就是极度不幸造成个体从而获得的异能。

但要将一个存在梦境中的人完全地重塑在现实当中,所需的灾厄影响的范围可远不比休水人狼村事件的小。

所以他们做了一次更为疯狂的尝试。

现在他们成功了

…………

第七天。

他打开大厅的门时,一切如他所料。屋外有的东西只有雨,清除去一切的大雨。森林,沙滩,天空,这些都尽数被吞没在黑色之中。只有雨,仿佛从空中倾倒而下的大雨,冲刷着这个肮脏的世界。

他关上门,脚步轻盈地走向壁炉背后的通道,然后拾级而上。实际上对于踏上这段楼梯的过程他已经经历过不止一次了,真正陌生的路途是从上到三层之后开始的。向上的楼梯两侧钢制扶手上的油漆已然斑驳零落,触手的部分嶙峋如风化的枯骨,一握便成了有些扎手的碎屑。

漆黑几乎膨胀满了整个世界一般,除去手脚下触碰到的部分,还向他证明着世界依旧存在,其余的一切都被贪婪的黑暗吞噬抹去。他在这仿佛浓稠得连空气都被夺取的黑暗空间中艰难地迈动着脚步,一步一步踏着存在虚无中的阶梯。

伴随着不断的攀登,他的感官逐渐钝化,消逝。仿佛身躯已经随着时间的洪流溶解,只剩下一个迷茫的魂灵机械地重复着生前的动作。但他依然在走着,不断地走着,直到他的脑袋猛地撞上了一块冰冷的凸起。

剧烈的痛感和巨大的嗡鸣声近乎于同时发出,一瞬间将他已经近乎缥缈的灵魂重新摁回到躯壳当中。他伸出手去,在那块还没停止振动的金属板上摸索着,终于触碰到了他想要找寻的东西,一个触感略显粗糙的钥匙孔。然后他勾起脖子上的钥匙,磕碰着将钥匙送进钥匙孔,果然是意料之中的合适。

伴随着一声许久未用的金属合叶发出的刺耳吱呀声,他爬上了洋馆,不,现在应该说是灯塔的顶端。

空间变得狭窄却清晰了起来。一般而言存放灯具的塔室为了保证光源能够360度无死角地投射,多会选择安装环绕式的落地玻璃窗或是直接采用半户外式的设计。这间塔室似乎就是环绕式玻璃窗的布置,虽然今夜窗外依旧是一片无星无月的混沌,仿佛又有一场风暴无声地凝聚在天空那已连成一片的厚重积雨云中,但比起之前闭塞的纯黑,现在多少能够隐约能够从中分辨出带着噪点的深浅不一的轮廓。

“torre de hercules(埃库莱斯灯塔)么?原来如此……”他轻声念叨着,然后用鼻音发出一声低低的嗤笑。

在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了千枝实在他半梦半醒间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让我们在世界的尽头再相遇。

 

尽头,这的确是各种意义上的尽头。一切万物的起点。

 

“我说,差不多已经够了吧。”他突然抬起头,大声地说道。

“我承认你的伏笔的确不易分析,但是剧本属实是烂得可以。”他继续说着,语气平缓得接近于棒读,从中透出一种真诚的嘲讽来。

“从第一天屋子里的摆设和岛的形状就能看出来是有对称性的暗示在里面。所以那个传闻也的确不是空穴来风,只是因为石碑磨损了,所以其实,上面刻的字并不是‘Moon’而是‘Moom’,不是‘月亮’,而是‘行星带卫星’。

“所以说,这的确是基于岛的特性进行的取名,因为,月岛并不止是一个,而是一圈环状的相似小岛。因为岛上的森林不正常的茂密程度和让人方向感失控的状态,都和青木森过于相似。而青木森容易让人迷失的原因是因为火山造成的地域性磁场混乱,从而影响人自身的磁场导致人无法判断方向。所以我猜测,大概这里的群岛和周围难登陆的暗礁群应该都是海底火山喷发的产物。

“但不得不说,这个地貌的确非常适合这个计划的发生。因为需要制造足够大型的灾厄才能够做到扭曲真实,所以他们进行的不只是一个大的梦境循环,而是一个大的梦境循环和七个独立的小梦境循环,通过每一个岛屿上同一天的不断循环来积蓄灾厄的程度,用最快的方式在不惊动‘那个组织’的情况下完成这次对现实的改变。而相似的岛屿条件也可以最大限度地规避梦境‘二律背反’法则的负面影响。这次的梦境比起上次在休水而言可以说更加‘真实’了,不过还是混进了一个变数,那个奇怪的疯老头。

“说实话,最开始我对他的关注完全是因为之前在休水时被狼爷爷留下的心理创伤,担心他也会成为一个变数。但是后来我发现他的确是精神状态完全不正常,而且似乎其他人,甚至包括李花子在内都没有意识到这个人的存在。所以说明他的确是一个特殊的变数。不过他作为一个变数反而一开始成功地误导了我的判断,让我真的以为自己并没有转移到另一座岛上。我后来才意识到这是个思维误区,人是趋利避害的动物,面对被淹死的风险自然会选择第一时间跑去安全的地方。所以只要我们都没有死,出现在同一个安全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他作为bug给我真正灵感的地方应该是关于他疯癫的原因。虽然他表现得看起来很像是一个热爱帽子的制帽匠,对自己的角色认知看起来也的确是‘疯帽子’。但是以他对于岛的熟悉程度而言,应该是在这里生活了很久,不然不可能在森林里如此迅速地行动。但这种平时几乎是无人岛的岛屿怎么可能需要帽匠这种古老的职业,而且结合他的皮肤和胳膊上留下的疤痕,他以前至少也会是个水手之类的职业。所以我猜测他觉得自己是帽匠大概和他疯癫的原因有关。为什么爱丽丝漫游奇境中会出现‘疯帽子’这个角色的存在,是因为那个时代的历史原因。帽匠在制帽时往往需要使用水银,久而久之,由于过量摄入汞,就会影响到神经,从而导致神经错乱。”

“至于在海岛上必须的职业,且有可能会导致长时间接触水银的,可选择的空间太小了,很轻松就能想到是灯塔管理员这样的职业。像老式的灯塔,为了防止透镜装置在转动中被磨损,多数会选择把装置悬浮在水银中。这也就是为什么老式灯塔的看守人换岗总是很频繁的原因之一。而且联系一下洋馆独特的建筑风格,完全不难联想到那本身就是座灯塔。”说到这里,他的手伸了伸,随意地就摸向了面前那一大团的黑影。触手冰凉光滑的圆弧型金属外壳的触感无声地强调证实着他的判断。

“而灯塔的位置多是建在更加靠近海岸线的地方或是高地上,因为灯塔的职能就是作为固定道标,为海上的船只引航或做危险警示,所以对于灯光射程和辐射范围都是有严格要求的。但洋馆的位置是在岛的正中心,几乎起不到任何灯塔本应起到的作用。为什么要从最初就将灯塔建设在这种位置呢?”

“当然这个答案也只是我的推论,毕竟现在我也没办法去严格地佐证些什么。”他摊了摊手,语气依旧平淡如常,仿佛正在与人讨论某部小说的情节一样自然而冷静。

“我想这大概和他们正式登岛的时间有关,而李花子编制的梦境就完全参照了那一天的岛屿状态,所以才会出现这种情况。因为事实上,这座岛被称为‘月岛’也算是名副其实,因为它的确和月亮有一个显著的联系,那就是潮汐。

“在新月与满月时,太阳、月球、地球在一条直线上,所以会形成大潮。而上弦月与下弦月时,会引起的是小潮。潮汐基本是每12.5个小时进行一次,中午退潮午夜涨潮。因为他们是在正午登陆的,所以并没有意识到问题。根据之前的推论,这片群岛应该是一片相连的环形圆,而海拔应该是北方低而南方较高的状态。因此在满月的时候也就是今天夜里,大潮会将群岛吞没到只剩这座高地上的灯塔,这也就是这座灯塔一般需要启用的时间段。”

“所以我从第四天开始,发现出现在西方夜空的,像是伯利恒之星的存在,应该就是现在这座灯塔所发出的光芒。”说罢他顺手拍了拍手下的透镜装置。

“但我还是要说一句,这幕剧本的情节实在是太烂了。如果我是这位作者的编辑,大概会直接退稿然后盯着TA重写个十几稿吧。”他的语气又恢复成了那种偏向于棒读的嘲讽口气,听起来真诚得更加真情实感了起来。

“一开始是传统的本格式孤岛风雪山庄模式,后来又突兀地插入了一段变异式的‘猎巫’运动,比起真实有动机的推理,更像是不入流的为了减少人数而进行的滥杀行为。”他继续就自己的观点条理清晰地论述着,就仿佛真的有人在听他的评价一般。

当然如果真的有这个人存在的话,大概听到他这样的发言会控制不住自己当场上去给他两拳吧。

“不过‘欲望’的确是一个万用的好命题,不管是什么派系,欲望都可以成为推动一切情节发展的动力,也能成为一切不合理走向的借口。作为一个模棱两可又极易走极端的命题,要么只能被读者辱骂毫无逻辑,要么就会成为被人拜读的人性剖析名作。”

瞧,这家伙现在还懂得适时地安抚人心,多混蛋的一只狡猾狐狸。

“时间差不多也该结束了吧——?所以最后是什么,致敬罗伯特·艾格斯的《灯塔》么?其实从龙虾笼子我就已经联想到这点了。”他甚至相当放松地伸了个懒腰,随后俯下身鼓捣起灯具装置来,甚至不一会儿似乎就已经处理完毕了。

伴随着午夜0点的钟声从下方的楼梯底端盘旋而上,他的手摁上了启动装置的按钮。瞬间,黑暗被尽数撕碎,金色的光从四方的透明玻璃中穿刺而出,如同一朵舒展在混沌中的伯利恒之星。

 

第一日,神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

 

栗发男人笑了。

 

“那么,重新自我介绍一下,那个(欸多),啊不对,现在已经不需要这个了。”

他打开包裹着灯具的巨大灯罩,向着被打开的缺口伸出右手,视线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内里,甚至带着一种闲适的平静开口道——

 

“初次见面,我是房石阳明。

 

“我知道你一直在看着,你在等故事的结局,对吧?

 

“这个结局令你满意么?”

 

天空上的阴云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消散,纯粹的绀色中浸泡着一轮冰冷如金属制品的银色满月。她仿佛一只来自深处的眼睛,沉默地凝视着男人的举动,一言不发。

他想起马宫久子手稿中留下的那首诗的结尾,它也出现在了今日的画框上。

但人并不存在。

从未存在,从未。

但人并未活着,就像日子未活。

但月亮发明了它狂怒的金属。

他望着那轮过于明亮的月亮,然后打开窗,向着那沉默的冷光张开双臂。

 

于是,房石阳明就此诞生于世。

 

而这也就是,“房石阳明”的一生。

 

…………

 

关于“Moom”群岛人造灾厄报告 

报告者………▊▋▍美弥

报告日期………XXXX年X月

概要:

没什么特别的,事件已解决。(注:【教会】对于事件的评估级别出现错误,实地调查并未达到灭世级。)

报告内容:

调查员介入时事件已接近尾声,月岛事件总参与人数为8人,其中一人为无关人员,现已被救出。事件结果生还者仅存两人,由于精神状态存在明显问题所以并不需要担心事件保密性。

事件并未产生巨大影响。经调查,由于第六日【灾厄】的起源者在现实中死亡而导致梦境出现松动,已积累的灾厄出现钝化,从而导致最终并未影响到现实。

 

“一如既往简练的风格啊,该说是不愧是你么?

“不过写得这么简单,你上司真的会给你过么,我记得她是个脾气很暴躁作风相当雷厉风行的女人吧?而且这次事件的参与者有之前被监视的回末李花子和能够看到和杀死‘神明’的芹泽千枝实,【教会】的高层是相当重视。对了,是不是还有一个身上带着本土神的小姑娘来着……”

“……烦死了,反正她最后一定会帮我掩饰的,想那么多自寻烦恼的事情干什么?不过估计她应该会一边暴躁地摔文件一边大骂着改我的报告吧,明明自己编报告都是一副和写暑假作业一样的沉痛表情来着。”

“能成为让你听话的上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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